踏进河床中心的一刹那, 裴沐眼前忽然生出了一层蒙蒙薄雾。
紫薇剑尚未扫荡而出,她的意识已经恍惚了一瞬。
这一瞬间里,她仿佛坠入层层回忆之中。
裴沐忽然想起了小时候。不是普通的“想起”, 而是更加清晰的方式;多年前的场景被雾气折射,仿佛直接呈现在她面前, 并且缓缓流动。
那是发生在她十二岁的事。
十二岁, 她已经是筑基中期的修士, 修行速度之快,令书院所有人都啧啧称奇。她被预定为紫薇剑的继承人之一, 也算是万众瞩目的剑道新星。
但既然有个十四岁就破镜金丹的大师兄、太微剑姜月章, 她的成绩似乎也就不算什么。
经过两年修炼,她更加清楚地了解到姜月章的天赋, 明白他的成绩如何斐然。她也早已明白, 自己十岁时和他的比斗, 之所以战成平手,的确是因为无意中借了师父的力量。
但她就是有些不服气。
一半是出于每个剑修都有的好胜心, 觉得再多几年, 自己不比他差;另一半则是出于一种微妙的情绪……
类似心魔吧?
刚入门那年,她老是有些耿耿于怀自己“作弊”的事,又害怕姜月章那冷若冰霜、威风严厉的大人风范, 就总是悄悄溜走,尽量躲着他。
但随着她剑道日益精进, 便明白一名真正的剑修,是该直面忐忑、直面挑战,不该有任何退缩。
她为自己曾经的躲躲藏藏、遮遮掩掩而感到惭愧。
这种惭愧, 最后化为了更强烈的挑战姜月章动力。
就在十二岁那年,当她巩固了筑基中期的修为后, 虽明知不敌,却还是给姜月章下了挑战书。
藏花书院里什么修士都有,连挑战书都能选不同样式:是雅致的簪花笺、富丽的洒金笺,还是当面直言。
唯独剑修,他们的挑战书与众不同。
剑修的挑战方式,是直接拎着剑上门,喝问一句:“敢不敢战?”
真正的剑修,只有一个回答――敢。
所以那一天,裴沐拎上师父赠与自己的白虹剑,抱着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心情,第一次主动叩了姜月章的门。
时值隆冬,那年雪下得格外大,虽才清晨,天地却已被积雪映亮。树枝上挂着冰棱,她踩在雪地里,将雪踩出一点一点的咯吱声。
她将这个细节记得非常清楚。那天早上的一切她都记得很清楚。
她记得她才敲了三下门,那道不宽不窄的木门就一下开了。十四岁的姜月章站在她面前,已经换上了雪白的广袖道袍,尚未加冠,所以冷灰色的长发用发带束起,寒风一吹,就像雪云似地流动。
他站在门口,目光先聚集在她敲门的手上,然后缓缓移转,才对上她的眼睛。姜月章似乎总习惯这样看她:先看其他的哪里,才直视她的眼睛。
裴沐曾暗中琢磨过,这种目光是不是一种瞧不起人的无声表达,但在那个清晨,她无暇分神;浑身的血液都叫嚣着即将激战的兴奋,还有一丝不能免俗的紧张。
“什么事?”他还是冷若冰霜的神态,声音比天地的积雪都冷,“裴师弟,今日的早课做完了?”
说来丢脸,他一说早课,她还是情不自禁地瑟缩一下,差点就要喏喏一句“做完了”。
但她克制住了情绪,也鼓起最大的勇气和骄傲,举起手中白虹剑。在剑光与雪光之中,她映着他有些诧异的目光,大声说:“大师兄,敢不敢战?”
他肯定会答应的,她信心十足。他比她修为高,有什么不敢应战?而对她来说,这是彻底解决畏怯心理的最好方式。
剑修的住处周围,也都是剑修。
只要有人打架,这群人跑得比谁都快。
――有人挑战大师兄?
――嚯,好大的胆子!大师兄可是书院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金丹!
――这不是裴小师弟吗?
还有人哈哈大笑:“裴小沐,你也敢来挑战大师兄?小心被打瘸喽。”
裴沐冲那边龇牙:“你才瘸!”
她又恶狠狠地瞪向一直不说话的姜月章:“大师兄,我们比一场!”
众目睽睽下,他却像心不在焉。那双冷灰色的眼睛注视着她,却又像只充满雪影天光,其余什么都没有映照出。
“大师兄?”她催促。
“……不比。”
那个时候,周围很安静。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愣愣问:“什么?”
他神色是恒久不变的冷淡,平静地说:“我近来心境不稳,不能发挥全部实力,如此与你比斗,对你不够尊重。”
心境不稳?她飞快地回忆了一番心境不稳的情形:吃错丹药、修炼出差错、情绪太激烈又不能释放。
她审视着他,那张年少时就已经冷淡如雪的面容。
首先,可以排除情绪太激烈。如果大师兄这样宛如寒冰凝成的人都会情绪太激烈,谁能算平和?要知道,书院掌门都亲口夸他“冷淡自持”。
“大师兄,”她犹疑着问,“你是吃错药了,还是运功运错了?不找炼丹房的夫子看看么?”
他微微摇头:“不必,过段时间便好。裴师弟,我们改日再约战。”
“哦……那好。”她收了剑,很严肃地点头,“君子不趁人之危,大师兄放心,我不占你便宜。”
“咳……”
他侧过头,似乎发出了一点气音。
她狐疑:“大师兄你笑了?”
他瞥过来一眼,分明还是清淡疏离的模样。他没有接话,只客气地说:“改日再说。”
说完,就关了门。
她收起白虹剑,又跟周围看热闹的师兄弟拌了几句嘴,就回去练剑,心里还盘算着什么时候等他好了,重新约战。
可第二天,她就无意从炼丹房的师姐那里听说,大师兄才做完检查不久。
书院的弟子每年都会做身体检查,就是为了避免出现心境不稳、走火入魔的情况。师姐说,大师兄一切情况良好,没有半点异样。
师姐说话的时候,还有另外的剑修师兄弟在。他们一听就乐了,嘲笑她说:“小师弟啊小师弟,大师兄多半是看不上你这半吊子剑法,不屑跟你斗!”
他们使劲儿撸她的头,把她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仿佛对待家猫:“等你修为上去了再说,不生气!”
不生气是不可能的。
一想到大师兄居然是找借口避开她、看不起她修为低,她就憋屈。
可能怎么办?她修为不如他,是个事实。她是筑基中期,大师兄是金丹初期,大境界的差异十分巨大,他就算当场怫然作色、骂她自不量力,也合情合理。
何况他是找了借口,好言好语回绝的。
但裴沐就是闷闷的。
她憋闷来去,干脆下定决心,要尽快成为金丹修士,再正面和姜月章打一场。
于是,她比以前更加刻苦地修炼起来。这一修炼就是一年半,而且在那期间,她见他时总是浑身绷紧,连对话都硬邦邦的。
面对她暗中的张牙舞爪,大师兄却并无异常,仍是冷而淡,仿佛永远活在严冬,眼里永远都是飞雪的天空。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他就是这样的人。
裴沐满十四岁那一天,正好也是她突破成为金丹修士的时候。
她等这一天等了好久,刚一突破就跳起来,拔腿往姜月章的地方跑。她记得师父还在后面喊:“慢点――今天你生辰,记得晚上回来吃顿好的,多叫些朋友――”
她大声回答说知道了,没有回头,一整颗心都被“复仇的热血”所充满。
那一天,姜月章接受了她的挑战。她觉得不意外,因为他们虽说还有差距,到底都是金丹修士,是能匹敌的对手。
她竭尽全力、绞尽脑汁,连白虹剑都打出了几道裂缝。最后虽输了,却也是酣畅淋漓的一战。
最后,她躺在擂台地面喘气,使劲眨掉咸涩的汗水,望着秋日高远澄澈的蓝天。
那时,她也记得,姜月章走到了她面前,从上方望着她。那是她第一次看见他那么狼狈,身上白衣沾满尘泥、被划出口子,束发的发带也断了,被他自己捏在手里,任一头冷灰长发垂落――同样被汗水打湿,湿漉漉地贴着他。
她注意到他的发带是红色,还是和他本人不大相配的、热烈的红色。姜月章怎么会用红色?她漫不经心地想,她自己倒是常常用这样的颜色。
“阿沐。”他对她伸出手,“能站起来吗?”
对了,就是从那时开始,他叫她“阿沐”。当时她吃了一惊,望着他,伸手想揉掉眼里的汗水,结果他突然慌张起来:“你……你哭了?我刚刚出手太重了?”
他都结巴了。
莫名其妙。她想,自己利索地爬起来,无视了他伸出的手。好吧,她可能还是有点计较输了比赛的事。
“大师兄,总有一天我会赢你。”她说。
他当时好像垂头看了一会儿空空的手,接着抬起眼,脸上还是那么古井无波。刚才的慌张,必定只是她的误会,是汗水和疲劳带来的错觉。
“好好努力,或许会有那么一天。”他平淡地说,语气还透出几分熟悉的严厉,“今天打得不错,但有几招还是失误了,下次注意。还有……”
恰好那时,她的朋友们开始叫她:裴师弟!阿沐!裴小沐!今天你生日,走,我们出去逛逛!
她的心思立即飞了出去,也不知道自己敷衍着应付了他几句什么,就急急忙忙地跑走了。
她没有回头。
那一天,她肯定没有回头。
所以……
记忆中,他垂首望着手中红色发带的侧影,还有风中隐约那句“生日祝好”……都是真实存在过的么?
好像那一年开始,每回她的生日,师父都送了两份礼,说是替母亲送的。但师父去世后,每年仍有一份不知名姓的礼物,悄然出现在礼物堆里。
那些难道都是……
“――阿沐!”
……
裴沐心中警铃大作!
紫薇剑剑光爆发、震慑四周。
一群有些惊慌的、清稚的声音,像透明的飞鸟翅膀,被剑光驱赶着四处纷飞。
裴沐定下心神,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河滩中心。她脚边是一小滩积水,那些奇怪的声音就是从水中出现;随着声音远离,积水也消失了。
“是……蜃灵?”裴沐回忆了一下所看过的古籍杂书,立刻反应过来,“回忆幻境?”
蜃灵是一种古老但基本无害的异兽。它们不是蜃,不能直接制造幻境,却可以悄无声息侵入人的内心,利用其回忆来织造幻境,令人陷入其中。
它们依靠天地清气而生,做这些只是为了好玩,并无害人之心,但如果陷入回忆的人无法摆脱幻影,可能会一直沉溺到力衰而死的那一天。
如果不是姜月章唤醒她,她还要多花一会儿时间才能清醒。
“……谢了。”裴沐有些不好意思,又不愿意承认,就轻咳一声,“下次换我救你。”
姜月章一直密切注视着她,确定她安好无恙,才略一点头,又蹙眉说:“小心一些。还好这里只有蜃灵,若是还有其他凶兽出没,你要怎么办?”
又是大师兄的做派。
裴沐惯会应付他,就打个哈哈:“这不还有你在吗。”
因为他们还牵着手,她还顺手捏了他一下。那只微凉如玉的手掌猛地颤了颤,忽然将她的手握紧,过了一会儿才慢慢放松一些。
“……嗯。”他舒展了眉眼,淡定道,“有我在,自是安全无虞的。我是说,你以后一个人也要……”
他忽然一顿:“罢了。”
裴沐没在意他话语中细微的转折。她有了一个新发现。
她盯着姜月章,在他衣襟上发现了一点尚未完全褪去的水渍――和刚才她脚边的一模一样。
水?蜃灵?回忆?
“大师兄,”她脱口道,“你刚刚是不是也陷入回忆了?”
他盯着她。
接着,他镇定地扭过头,去仔细察看其中一块大石头:“之前看得不错,这果然是一座石像。虽然遭遇侵蚀,但还能看出大致的五官……细微,不过确实有一些灵力附着过的痕迹。看截面,破损的时间不一,或许曾有移动……这石像并不是一开始就在河里的……”
总觉得……他有点语无伦次。
裴沐也看了两眼,却还是不懈追问:“你刚刚回忆起什么了?”
“……”
“是不是跟我有关?”
“……”
“是不是你曾经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才不好意思面对我?”
他动作一顿,眼神凝聚过来,语气严厉:“胡说八道。”
“不然有什么不好说的?”裴沐很有几分无赖精神,笑眯眯地,“我刚才就见到你小时候的样子了。十六岁的大师兄,还蛮青涩可爱的嘛!”
“……不许说我可爱。”他语气略软了几分,眼神还是坚持严厉,“阿沐,专心。不要……不要因为有我在,就放松警惕。”
裴沐却更怀疑了。
怎么又结巴了?她认识的大师兄,可不是这种容易心情起伏的人。
“你肯定有瞒着我的事。”她眯起眼睛,往他身边更靠近一步。
他们原本离得就不远,这样一来,两人几乎就要并肩靠在一起。姜月章的身体几乎是肉眼可见地绷直了,连眨眼的速度都慢了下来;他比她高大半个头,靠得太近,便不得不垂下眼睫。
一层很薄的绯色,无声染上了他的耳朵尖。
“说吧,我不生你气。小孩子家家的坏事,不能算坏事。”裴沐拉了拉他的手,很大度,“这样吧,如果你告诉我你想起来什么,我就也告诉你我的回忆内容。”
裴沐丝毫不觉,这种“小孩子交换秘密”的提议才最幼稚。她还认为这样特别公平。
而姜月章也露出了犹豫的神色,似乎有些心动。但紧接着,他血色淡薄的嘴唇忽地一抿,神色淡了下去。
他扭脸不看她,整个人的气息都清冷起来,仿佛有一层薄薄的雪落在他身上,将他与世界隔绝,也与她分开。
“你不说我也能猜出来。”他抬起手,用太微剑的剑尖一点点削去石头上的青苔,动作很稳,语气也很稳,“阿沐,你所能想起来的,无非就是你挑战我,或者我挑战你,要么就是你被我训斥早课迟到、动作不标准、课堂违纪、逃课……”
他一口气数出了一大堆,一样样全是裴沐在书院的“斑斑劣迹”。
裴沐起初还不以为然,渐渐听得目瞪口呆。这是她吗?真的是她?听上去简直像个顽劣不堪的坏学生。
“……我哪有那么不堪!”她心虚了,还嘴硬,“我要真的这么不听话,哪儿来紫薇剑给我继承?”
姜月章还是神色淡淡:“许是因为,作为剑修,你毕竟天赋出彩。”
“……说得我除了剑道就一无是处似的。”裴沐嘀咕,“我起码朋友众多……吧。”
她突然沉默了。
朋友?不错,她的朋友是很多。她曾经很习惯生活在朋友包围中,热热闹闹地度过每一天。
但两年前开始,她就只有自己一个人。
“……你说得对。”她意兴阑珊,也不再追问他,只叹了口气,自嘲道,“除了剑道,我大约就是一无是处。”
她手掌忽然一紧。
“阿沐,我不是这个意思。”姜月章有些急促地说,却又滞住,像是在笨拙地挑选词汇,“我是说……你虽然表面任性妄为,其实不曾真正出格,对剑道也一片赤忱,正是‘从心所欲不逾矩’,紫薇剑的继承人除了你,别人再没有资格,就连我……”
裴沐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下午。
她正要开玩笑说一句“你可以接着夸我”,却听他低低叹了口气。
“罢了。”他索然道,“我怎么看你,想来对你也并不重要。”
裴沐一时没说话。
她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一些工具,开始细致地清理面前的石像。有一种特别的荧光剂,涂抹片刻后,就能勾勒出曾经灵力存在过的痕迹。
在她仔细涂抹荧光剂时,姜月章也在动作。他们没有一句商量,彼此却十分默契,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要做什么。
一时天地皆寂,天空顾自蓝得明澈,却又一丝飞鸟痕迹也无。四周看似青山秀水,却安静得诡异。
唯独他们所在的古老河床中央,虽仍是安静,却因伴随了细碎的碰撞声响、衣袖摩擦的O@声,而显得温情生动许多。
待将手头的事全部处理好,基础的防御法阵也全都布置好,裴沐才收起工具,重新开口。
“我不跟你换了。”她说。
“……换?”他略一怔,反应过来,“好。”
虽然答应得云淡风轻,但他握着太微剑的手却悄悄收紧。
裴沐接着说:“我直接告诉你罢。”
不等他反应,她就说:“我想起小时候,我才是筑基期,第一次找你挑战,你说心境不稳,不肯和我对战。后来我知道你其实一切安好,就以为你只是找了借口,来掩饰看不起我、不想跟一个筑基小修士比剑的事。”
他没说话,只望着她。目光莫名有些沉沉的,也像一点黯淡的失望。
“然后,”裴沐却笑了一下,“我想起来,十四岁我和你第一次正式斗法,输给了你,可你也被我打得挺狼狈。那天是我生日,我们说了几句话,我就走了。”
“你看,不是什么值得说的事。”她半开玩笑,侧头凝视他,“如果你不想告诉我你的回忆,也没关系。我只是有个问题想问。”
他抿着唇,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后才说:“你问。”
裴沐就问:“每年我过生日,都有一份不知道谁送的礼物,是不是你?”
他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了一个字:“嗯。”
姜月章便是这么个人。本来眉眼就天生比别人淡,宛如褪色的水墨画,秀雅归秀雅,却总是显得太冷,可他偏偏还要一袭白衣,又以霜雪为态。
就算站在夏秋的明媚阳光里,他也是个大写的“冷”字,像是从隆冬里剪出一抹清寒影,茕茕独立天地间。
裴沐看见的大师兄,一直都是如此。
现在亦然。
她凝视着他,却忽而一笑。
“我怎么觉得……”她忍不住戏谑,冲他眨眨眼,“姜月章,这些年里,你是不是还挺喜欢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