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生丽水, 玉出昆冈。
丽昆镇名出于此,却只是大燕共和国西北的一个小镇。
它又穷又破,还漫天风沙, 只产一些疏松的烂石头,连商队都不乐意往这儿来。
但是, 大燕共和国百年诞辰的夏天, 这个小破镇却成了全国乃至全世界的焦点。
因为……
传说, 如果要开启西方昆仑山脉深处的天神遗迹,就需要丽昆镇的特殊石头作为信物。
从六月到九月, 各路修行者源源不断涌到这里。丽昆镇的居民们眉开眼笑, 临时开张不少客栈、饭店,都赚得盆满钵满。
但俗话说, 穷山恶水出刁民。
丽昆镇是山穷到了极致, 水基本没有。
民, 自然也就极度刁滑。
借着“挖掘神代遗迹”的东风,不少人打起了歪心思, 挂出“独家打造遗迹信物”的招牌, 忽悠那些傻乎乎的外地人。
比如……
“……我也就随缘才开张。你瞧我家这么偏僻,像是专门做生意的?酒香不怕巷子深啊。随你,爱信信, 不爱信拉倒。”
丽昆镇西南角,一间寒酸不起眼的土房伫立着, 窗户支棱开,露出一摊杂乱的零碎东西。一粒陈旧的灯泡悬在屋子里头,因为是白日, 没有开灯,混浊的灯泡上沾着黑黄的油垢。
窗户外头放了一张躺椅, 上面歪倒着一个少年。他一身纯黑劲装,个头不算高,却修长轻灵,加之乌发如云、雪肤生光,容貌更是俊俏至极,若非浓眉高鼻,险些雌雄莫辨。
在这片寒酸单调的土黄色世界里,他简直如繁花一般艳丽惹眼。
如此盛容,便是他懒洋洋一副不耐烦的神态,也令人生不起气。
他面前的主顾就生不起气。不过,这名肥头大耳的青年主顾还是一副怀疑的神色。
“你说,”他吞吐出疑虑,“你真有遗迹里面的地图?”
青年身后的几名护卫更是一脸不信。有人劝道:“公子,和这无赖废话什么,指定是骗子!”
不等青年回话,躺椅上的少年就使劲挥了挥手,闭目皱眉:“都说了不信就走人,废话什么!我有地图,难不成还要求你们来买?赶紧滚赶紧滚。”
他这么大的派头,反而让青年小心起来。
万一是真的呢?
“你怎么证明你的地图是真的?”青年也露出狡猾的神色,“你先给我看一眼。”
黑衣少年撩了撩眼皮,蓦地一声冷笑:“给你看?大哥,你是修士,我也是修士,谁不知道谁啊?练气期的小修士,也能凭神识记录眼前的内容,你一个筑基后期跟我耍什么花样?”
“行了行了赶紧滚,你这种奸猾的客人,我才懒得应付!”
说罢,少年翻了个身,朝向另一侧睡了。
见状,胖青年反而心中跳跳。他迟疑片刻,咬咬牙,掏出一张银票。
还未开口,躺椅上的少年就像多长了双眼睛似地,嘲讽说:“给现金,大哥。怎么,欺负我年少孤苦、无依无靠?回头你要是拿了图,去银号说我诈骗,这银票可就兑不了。”
被他一语揭穿,胖青年不由讪讪,尴尬地将银票揣回去,又掏出两锭金子。
“小兄弟,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他也放开了,咬牙说,“我顾大勇不是差钱的人,小兄弟,你手上要真是遗迹地图,那自然没得说。可你总得再拿出点什么,好让人相信吧?”
“唔……”
黑衣少年睁开眼,双手一撑,坐了起来。
“也是。”他大大咧咧地说,“那这样吧,我跟你说个圈内也就少数人才知道的消息。你看见丽昆镇满大街的‘独家遗迹信物’了吧?”
胖青年点头。他背后的护卫团也不自觉点头。
黑衣少年又道:“那你说,我干嘛不卖这玩意儿?”
胖青年犹豫道;“因为……一看就知道不靠谱,骗人的?”
“……你这人!”
黑衣少年翻了两粒白眼,悻悻道:“也是。不过更重要的原因是,遗迹信物是要用到丽昆镇产出的‘回云石’不假,但还要经过精炼和锻造。”
他手里拿着枚普通石头,上下一抛,引得胖青年的眼睛也跟着上上下下,心也提了起来。
“怎么,还真有信物?”胖青年瞪大眼,一拍大腿,“我还以为是假的!等等,你这么说,莫非现在要跟我推销信物了?”
他转眼露出怀疑之色。
黑衣少年不屑地嗤笑一声:“说你傻还不信。你这几天难道没觉得,那些所谓‘名门正派’的弟子越来越多了?都是修士同盟暗地里召集的,背后其实是……”
他指了指东南方――永康城的方向。
永康城是大燕共和国的首府,是国家运行的中枢所在。
胖青年瞳孔一缩,脱口道:“你是说,信物其实已经被……”
“对,修士同盟早就铸造出来了。”黑衣少年恢复了懒洋洋的模样,手里的石子还是抛动不停,“数量有限,所以只给有名有姓、有头有脸的人物发。人家一个团队地过去,你要是有本事抱个大腿,自信进得去遗迹,那地图就卖你。否则的话,你也别搁这儿浪费我时间了。”
胖青年神色阴晴不定,陷入了激烈的矛盾挣扎。
“可你怎么会知道这种重要的消息,而且遗迹刚刚出现,哪儿来地图……”
“刚刚出现,就一定是初次出现么?”
黑衣少年那张俊俏美丽的面容,浮现出了一缕神秘笑意:“我是谁,你不必知道。看你有缘,这图我乐意卖你,不过若是你不买,就是缘分未到。着急的又不是我。”
他重新一躺,双手交叠枕在脑后,漫声道:“两锭金子,真当很多么?”
胖青年心中一震。
不错,两锭金子虽然对普通人而言,足够两年开销,可对他而言也不过是一月零用。真要说多,实在谈不上。
有缘……
再看那黑衣少年神仙一般的美貌,一时间,那些修仙问道的奇闻异事、热血传说浮现在胖青年心头。
胖青年心中一热,一拍胸膛:“当然不多,好,我就信小兄弟一回!金子拿去,图拿来!”
黑衣少年略睁开一缝目光,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的笑意。他也不起身,随手从怀里掏出一卷封好的卷轴,懒懒一抬手。
“喏,拿去。”
胖青年捧着两锭金子,反而小跑几步,恭恭敬敬一手交钱,另一手就要接过那卷轴。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时――
一道白金色的耀目剑光大放光华!
剑意自斜里而来,堂皇如青天/白日、巍巍如庄严山峰;陡然之间,那小小的卷轴就被剑意击碎,散为漫天飞屑。
而那剑意竟还不停歇,反而光焰更盛,直将每一粒碎屑都绞得粉碎,仿佛烈日扫荡一切污浊。
胖青年猛地往后一跌,厚实的屁股墩儿重重磕在地上,手里两锭金子也砸进黄土泥地里。可他顾不得生气,只满脸错愕,大叫一声:“太微剑――是太微剑!你,你是‘四方问道’的第一名,藏花书院的大师兄?”
横里一声笑,听着很是骄傲:“你这胖子还挺有眼光,竟也识得我们大师兄。可惜啊可惜,某些人就是丢脸得很了!”
那黑衣少年撇撇嘴。
刚才太微剑出之时,他倒是及时一个后空翻,轻轻巧巧站立在一边的井口上头。他看也不看来人,只盯着地上两粒金子,露出遗憾之色。
“嘁,我最讨厌被人搅兴。今天不卖了,走了。”
说话的同时,他已飞身而起,眼看就要翻过边上那堵墙。
可顷刻间,太微剑再放光芒。
这一次不止剑意,而是真实的剑锋。
冰冷的剑锋――哪怕没有触摸,那冷冽锋锐的寒芒便占据了人全部的视野。
剑意正大堂皇、温暖灿烂如烈日,可真实的剑锋却有如冬日的肃杀与严寒。
极热与极冷、虚幻与真实,恰如天日的昭昭与无情,只一剑便是大道三千!
啷――
这声音不大,却极清脆、极悠远。甚至太过悠远、绵绵不绝,竟隐约有了缠绵之意。
缠――
一道极窄、极软的剑身,绵绵缠上了刚硬的太微剑。
倏忽间,无情天日里就多了入夜春雨、离恨春草、梅花乱雪。太微剑越要进一寸,春雨就愈无穷,春草也愈生出,落梅更是拂之不尽,恍如剪不断的哀愁。
一时间,两道剑意僵持。看似温柔共处,实则处处对抗。
黑衣少年立在墙头,手中一条柔韧软剑,身姿随风轻摇,仿佛本人也化为了春风春雨的一部分。
而在他对面,白衣青年手持太微剑,长身肃立,神态端严。与黑衣少年不同,白衣人发色、眼眸皆为罕见的冷灰色,其容貌虽也俊美逼人,却是岩若孤松,端的是磊落君子。
在共和国,人们日常穿着大多简洁利落,白衣人却是大袖随风、长发束冠,冠上还有一粒耀眼明珠,一身古韵仿佛天成。
人人都知道,当世唯有那几个名门大派的弟子才会如此装扮。
此刻,他正一动不动凝视黑衣少年,长眉微蹙,仿佛一声斥责已经含在唇边,就差吐出。
黑衣少年一见,立即收剑后退,嚷道:“好了好了,我走还不行吗!”
白衣青年并不追击,也收剑负手,淡淡说:“阿沐,你果然没死。”
黑衣少年皱着一张俊俏的脸:“没听过祸害遗千年?没死是我的事,与你们无关。我要走了,别管我。”
“不行。”
听了他的话,白衣青年神色更冷三分。
黑衣少年的脸简直要皱成包子:“为什么不行?我已经被逐出师门,生死都和你们无关。”
下头有人哼笑一声:“什么无关!看见你这败坏门墙的卑鄙小人,我们有责任为民除害!”
黑衣少年立时恍然:“哦,原来是追杀我来的?”
白衣青年立即呵斥一声:“张师弟,不得胡言乱语!”
他像有几分急切,又望着黑衣少年的眼睛,说:“阿沐,师门没有要将你如何,你……”
黑衣少年警惕地打断他:“没有就好。我走了,别跟过来!”
“不行!”
太微剑意嗡鸣,引得周围烈风吹拂;院中唯一一棵歪脖子树摇动不止,其余人都不觉微微发抖,噤声不敢言。
半晌,白衣青年略缓了神色,沉声说:“阿沐,你先回来,有什么话都好好说。看你现在这样,竟连招摇撞骗的事都做出来了。”
“你管我。”黑衣少年干脆利落回了三个字。
下头的张师弟顿时气结:“大师兄!这种败坏门墙的人有什么好说的!别说招摇撞骗,他裴沐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青年蹙眉瞥去一眼,张师弟立即耷眉收声。
听了这话,黑衣少年――裴沐微一抿唇,下一刻却又是满不在乎地扬眉。
他甚至恶劣一笑:“说的是,我有什么做不出来?今天被你们捉住算我倒霉,就此别过,江湖不见!”
说罢,他就要跳下墙去。
可是白衣青年再次出手,又一剑逼得他不得不停留墙上。
“……什么意思?我骗也没骗成,你们还要如何?”
裴沐面沉如水,讥讽道:“莫非大师兄还要将我这小人千刀万剐,才解恨?”
白衣青年置若罔闻,只说:“跟我回去。”
“凭什么?”
“凭我是你大师兄。”
裴沐一声冷笑,朝下头努努嘴:“喏,张庆都知道我是个‘败坏门墙’的小人,还要为民除害。太微剑大人,您是年轻修士中的领头人,我可不敢腆着脸说是你同门。”
“既然师门没有再杀我一回的意思,咱们就此别过,江湖不见,行不行?”
白衣青年喉头滚动。他肤色原就苍白如雪,听了裴沐一番话,他面色更白,神情却反而更加坚如寒冰。
“不行。”他铿锵吐出二字。
一时间,两人又是僵持不下。
这时候,下面张嘴惊讶的胖青年才一跃而起,惊愕反问:“招摇撞骗?什么,你你你……你是骗子?那图,那图也是假的?!”
就像回应他的话一般,这时候院子门一开,几个陌生人走了进来。一见这混乱景象,他们都是一愣,随后竖起一脸剽悍横肉,怒道:“你们几个,在别人家里做什么!”
别人家里?
这黑衣少年之前不是说,他在这儿摆摊、酒香不怕巷子深?
胖青年来回看看,终于反应过来。他大叫一声,怒视裴沐:“你果然就是个骗子!来人,把这骗子给我拿下……!”
他的怒喝戛然而止。
他身边那几名跃跃欲试的护卫,动作也倏然僵住。
因为墙上立着的白衣青年衣袖轻拂,就有白焰一闪。霎时,几人的碎发就齐齐而断,战战兢兢随风飘下。
“抱歉,得罪了。”青年目不斜视,声音清冷,“这是我藏花书院的家务事,还望诸位勿要干扰。”
藏花书院的家务事?
胖青年哑然,这才想明白:“那,那骗子怎么,难道他也是……”
话未说完,那跟随白衣青年而来的张师弟忍不住抢白:“谁说的,你没听见吗?那种人品卑劣的罪人,早就被逐出师门了!”
这句话引得白衣青年又皱皱眉,却终究没有反驳。
裴沐一直盯着他的神情。见状,他移开目光,微不可察叹了口气,这才冷冷道:“行了,又没骗成,白浪费我时间。两锭金子罢了,逗傻子玩儿呢,亏你们也当真。”
“阿沐,不可如此。”白衣青年到底轻轻呵斥一句,又迟疑片刻,说,“你若真的缺钱,回来便是,难道我……难道师门能亏待你?若你是在意逐出师门一事,我会为你求情,也不是没可能再……”
“多谢好意,大可不必。”裴沐干脆地说。
下头的师弟听着,鼻子都要气歪了:“大师兄!你到底怎么了?那明明是个玷……是个卑鄙的罪人!我们见了他,不一剑杀了就算好,你怎么还……”
“闭嘴。”
大师兄声音更冷,剑上冷光几乎令日光也冻结。他说:“这是我跟他的事,与你无关。”
“怎么与我无关?这明明事关藏花书院的名声……大师兄,你肯定被他迷惑了!你以前不是最瞧不上他吗!你……”
白衣青年紧握剑柄,手背青筋突出。眼看他手指一动,太微剑冷光就要再度倾泻而出。
此时,裴沐却忽然冲他一笑。
他相貌本就兼有少年英气与少女柔艳,此时粲然一笑,眼里便似春水潺,令人不禁想起春夏百花盛开、群蝶飞舞。
白衣青年眼神一颤,握着剑柄的手不觉松开几分。
他喃喃道:“阿沐……”
裴沐含着笑,闲闲道:“大师兄……哦不,我却是不配再这么叫你了。罢了,反正以前叫得也不太多。姜月章,你听好了,张庆说得没错,我与藏花书院、与你们,都再无瓜葛。你们要杀我,我不会束手就擒;你们不杀我,那更好,就互相当对方是个陌生人。”
他又看了一眼下头的胖青年,惆怅地叹了口气:“唉,我这辈子肯定跟你们藏花书院八字不合……”
话没说完,却见他手臂一扬!
姜月章以为他要出剑,横起太微剑就要抵挡,谁料迎面却飞来一把轻飘飘的粉末;极细的幽蓝光芒,让人背后一凉。
张师弟大叫:“大师兄小心有毒!”
姜月章眼神凛然、本能后退;剑气一出,顿时将那幽蓝粉末震得尽数飞出,又被灼灼焰光融化。
可那粉末飘飘洒洒,终究漏了一星半点儿出去。它们飘洒到胖青年鼻头,引得他大大打了个喷嚏。
“阿嚏……额,胡,胡椒?”他揉了揉鼻子,又抽抽鼻翼,很纳闷,“怎么还有蓝色的胡椒?”
姜月章望着他,忽然瞳孔一缩,脸色又是一白。
他急急扭头:“阿沐我不是……”
可眼前空空荡荡,只有日光照着这座贫瘠的小镇,土黄色的道道围墙投下干燥的倒影。
哪里还有裴沐半点影子?
藏花书院的大师兄怔怔望着这片景色,有些茫然地吐出后半句话:“……不是真的以为,你会给我下毒。”
他手中太微剑颓然垂下。他自己也垂下头,还是一动不动站在墙上。
张师弟抬头望着,忽觉大师兄此时显得格外落寞。
“……大师兄,”他小心翼翼地出声,终于不安起来,“你,你不会是真的觉得,两年前那件事是……是冤枉了裴沐吧……可师姐明明说……”
姜月章摇摇头,收起太微剑,一跃而下,直朝门外走去。
“我不知道。”他平淡地说。
张师弟快步跟上,在他身边探头探脑。
“肯定没有冤枉,大师兄你可别被他骗了。”他嘀咕说,“你看,裴沐当初说是跳崖以死明志,可他现在不是好端端的?一点儿损伤都没有,说明他就是早有预谋,就是想借跳崖来逃脱惩处。大师兄你当初不也是很生气吗……”
“张师弟。”
姜月章忽然站住,一眼瞥来。
他眸色极冷,幽邃深沉,对视久了总是令人心中惊寒。虽然他修炼羲和剑法,剑意中的堂皇正大不是作伪,可相比温暖灼热的太阳,冰冷的白日反而更让人胆怯。
张师弟就胆怯了。
“……那我不说了。”他低头说,“那,大师兄,你现在去哪儿?不会是去找裴沐吧?我们还要去修士同盟那儿拿信物呢……”
姜月章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迈步。
“我知道。”他说,“现在就去。”
不知道是否错觉,但他的声音仿佛更加冷淡,隐约还多了一丝低落。
……
不过要说低落,谁也不比现在的裴沐低落。
不仅低落,她还头疼。
姜月章这个人,从小到大都是那么难缠,烦死了!
她心中一边嘀咕,一边毫不迟疑地在丽昆镇里来回绕了个遍。虽然觉得不太可能,可万一要是姜月章发神经,非要尾随她,那还是很危险的。
费力绕了一圈,等终于能确认她是清清爽爽一个人,裴沐才往镇子靠外围的一个方向走去。
丽昆镇这个穷地方,敷着泥土的砖瓦房不算最差的。最差的,得是裴沐前头那种泥和草搭起来的小屋。
一个约莫十岁的小姑娘坐在院子里,拿着一把小斧头劈柴。她身边已经有一小堆柴禾,但大多是些小枝条。
见裴沐来,小姑娘顿时蹦起来,充满期待地看着她。
这样的神情,看得裴沐有些坐立不安。
“沐哥哥,你回来了!”小姑娘招手说,“阿爹的病好些了,刚刚还在院子里晒太阳,才回去睡了。”
“刘叔叔是得多歇着。”裴沐扬起一个笑,走进院子,接过小姑娘手里的斧头,“小茹,怎么自己在这儿忙?不是说了等我回来做吗?这点柴禾,我几剑就搞定了。”
她信手抽出腰中软剑,“唰唰”几下,剩余的柴禾就都做好了。
刘茹看得两眼冒星星,小小欢呼一声,才说:“可我也想做事。阿爹说了,这是我们家的家事,要自己做才好。沐哥哥帮忙是情分,不可以什么都让你做。”
裴沐无奈地笑了笑,说:“好吧。还有……”
她从怀里摸出几粒碎银,放在刘茹手中,笑眯眯道:“瞧,那坏蛋顾大勇被我教训过了,坑了他这么多钱呢!小茹拿着,给刘叔叔买药,也给自己买点好吃的。”
小姑娘先是露出笑容,可旋即,她盯着手里的碎银,却突然推回了裴沐手里。
“我不要。这不是顾大勇的钱,这是沐哥哥的钱,我知道!”她坚定地说,“要真是顾大勇,肯定不止几粒碎银。那混账曾吹嘘自己,说从不用一两以下的银子。”
裴沐:……
她望望手中可怜巴巴的几粒碎银,心中哀叹:真是龙游浅水!想当年,她也是人人敬仰的紫薇剑,哪里知道缺钱是什么滋味。
“真是顾大勇的……”
这软弱无力的挣扎,在小姑娘坚定清澈的眼神下彻底失败。
裴沐知道她是无论如何不会收了,只能收起银子,说:“我再想想办法……”
刘茹却摇摇头。
这十岁的小姑娘,小大人似地拍拍裴沐的肩,反过来安慰她:“沐哥哥,不用了,谢谢你。我爹说了,虽然顾大勇当初发家,靠的是从我家偷去的一锭金子,可后来的成功,也是他自己挣来的。他赖着不还钱,是他人品败坏,我们认命就是,不和他计较。”
裴沐苦笑一声。
她看看身后的破房子,心想刘叔叔真是清高太过,沦落至此了还要坚持风骨。如果换成她,就算不为自己,为了孩子着想,怎么也要叫那顾大勇还双倍的钱,还得把他揍一顿。
那可是一锭金子,存银号好歹还有利息呢!
“沐哥哥。”
刘茹拉拉她的衣袖,问:“镇上都说,昆仑山里的遗迹快要到开启时间了。你是不是也要走了?”
裴沐点点头。
“那……是不是很危险?”刘茹发愁说,“沐哥哥,你要当心啊。”
“……小茹说得对,阿沐,万事要小心。”
这声音是背后屋子中传来的。
裴沐回过头,见小屋门口立着个瘦骨嶙峋的中年男人。他面色蜡黄、咳嗽不止,神态却温柔平和,令人见而心静。
“阿爹,你怎么就醒了!”
刘茹蹦过去,伸手搀扶父亲。
裴沐也站起身:“刘叔叔。”
刘叔叔笑着摸摸女儿的头,又对裴沐说:“你来一下。上回你说的东西,我找到了。”
“……果真?!”
一时裴沐都有些失态。她连冲几步,又以神识扫过四周,确保周围无人偷听。其实她实在想多了,这里在丽昆镇也是最穷最破的一处地方,还住着个病恹恹的人,谁会轻易来这儿。
刘叔叔含笑摇头,转身回到屋里。小茹等在门口,待裴沐进去了,她才从外头把门关上,以示坚定的守门望风的决心。
屋里既没有点灯,也没有煤炭和油灯。刘叔叔一边咳嗽,一边穿过昏沉的空气,从破旧的矮柜里拿出一个粗糙的泥烧神像。
他摸索一会儿,从神像底部的缝隙中拖出一样薄薄的铁片,回身递给裴沐。
“你看看,是不是这个。”
铁片已经生锈斑驳,边缘也有些磨损,但还是能看出这是一枚古代虎符的一半。
裴沐小心接过,又从怀里拿出一只锦袋,从中拿出一枚铁片。她摊开掌心,两枚铁片除了锈迹不同,几乎一模一样。
刘叔叔撑着柜子站起来,很有些欣慰地看着这一幕:“老曹那人,当初说托付给我重任,我还当他是安慰我这个废人。结果还真是如此。不错,这个朋友我当得起,咳咳……”
裴沐将两枚铁片合在一起。铁片悄无声息合为一体,一丝声响也无,也没有再留下任何破裂的痕迹。
刘叔叔很感兴趣地问:“如何,里面还真有遗迹地图?”
裴沐感知片刻,迟疑道:“似乎有些东西,我还得再看看……刘叔叔,您坐着,别累着了。”
刘叔叔并不推辞,由她扶着坐回床上。他紧着破损的外衣,感叹道:“真是老了,也废了。”
裴沐沉默着。
刘叔叔瞧他一眼,温和地笑笑:“阿沐,别难过。我与老曹是同龄人,当年也一起修炼。他比我天赋高、路走得顺,还收了你这么个天资极高的徒弟,可谁知道他走得比我还早?我拖着这治不好的病,却好歹是看着小茹长大了。”
老曹就是裴沐的师父,是藏花书院的弟子。
自然,眼前的刘叔叔也是。
世人眼中的藏花书院是隐逸山水之间的优雅名门,其中弟子个个耀若星辰,可这么多年以来,也有不少人漂泊零落,被人忘记。
其实,历来能被人记住的,原本也就是极少数的优秀人才。
裴沐收起锦袋,又飞快把浑身上下藏的碎银全给摸出来,连几样值些钱的灵器都拿出来了。她迟疑一下,手还搭上了腰间软剑。这把紫薇剑是天下有名的神兵,可说万金不止。
刘叔叔一拍床板,厉色道:“你这是做什么,都收回去!”
裴沐板着脸:“做什么?当然是给您拿去,继续看小茹长大的了。小茹天分也不错,难道您不送她去修炼?”
看病喝药花钱,修炼上学也花钱。
刘叔叔可以不在乎自己的身体,却不能不在乎亡妻留下的女儿。他嘴唇嗫嚅几下,颓然道:“反正你把紫薇剑收回去!若是拿你的本命法剑,我宁可现在就一头撞死,否则没脸去见老曹!”
他说得太厉害,裴沐这才罢休。
她心里不舒服,闷闷踢了一下地面,气道:“都怪姜月章!这么多年都烦人,现在都到这么远的地方,他还能跟我捣乱!”
刘叔叔神色一凝:“藏花书院的人来了?你没事吧,他们会不会……”
裴沐摆摆手:“您别担心。听他们的意思,书院不会再做什么。”
“那就好。”刘叔叔吁了口气,“不过阿沐,你还是避着他们些。这一代的太微剑行事霸道,名头大得我都听过。二十六岁就问鼎元婴剑修第一人,现在肯定更是强悍。”
“我又不一定比他弱……”
裴沐不服气地鼓起脸,最后还是败在刘叔叔严厉的瞪视下。她乖乖说:“我知道了,刘叔叔放心。”
刘叔叔点点头,放过这一茬,又思索片刻,问:“遗迹开启就在近日,你也该出发了。可那信物你打算怎么办?”
“找个搭档就行。”裴沐一笑,狡猾起来,“山人自有妙计。”
……
裴山人有没有妙计,暂且不论。
她只知道,现在她很想拔剑。
她躲在树上睡午觉,白日梦做得正好,却浑身一凛,本能一跃而起。
紫薇剑才堪堪划出一片春风化雨般的剑影,她就听得一句――
“阿沐。”
她站在树上,低头望去。
干燥细小的枝叶投下碎影,也滤下点点金阳。那名白衣青年就站在光影里,冠上明珠正好映着一点阳光,令他霜雪似的面容更加光彩辉煌。
与之相应,那双眼睛却愈发幽寒深沉,令人捉摸不透。
很久以前,裴沐就觉得这个人心思太深,根本不是其他人吹的什么“正道之光”。
而此时此刻,她只有一句话想说。
“姜月章,”她挑起眉毛,“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