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沐用剑气划出一道防御法阵, 便不管姜月章,顾自睡了。
睡着前的最后记忆,是他离去之时, 衣摆在草尖挂出的细碎声音。
她觉得很好听,怔怔想了一会儿, 才渐渐睡了过去。
过了不知道多久, 她被一阵香味唤醒。
她睁开眼, 发现天光转暗。是天黑了?
裴沐坐起来,揉着头, 顺手摘去几片草叶, 又抽了抽鼻尖,嗅到带着腥气的湿润空气;还有一些蚊子在低空“嗡嗡”舞来舞去。
原来是要下雨了。
而那股唤醒她的香味, 也在带着雨意的空气中涌动、起伏, 勾得人肚子“咕噜噜”地叫。
裴沐捂住空空如也的肚子, 偏头去看河边。
那人正侧对她,坐在一段枯枝上, 一捧长发已然重新编成松散却整齐的辫子。一丛篝火在他边上燃烧, 上头架着一口石锅,边上还烤着滴油的兔肉。
香气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醒了?”姜月章并未扭头,而仍专注望着锅内的情形。在阴沉欲雨的天色下, 跳动的火光映得他面上光暗起伏,恍惚显出一丝温馨的错觉。
裴沐看了一眼自己的刀鞘。空空的黑铁色刀鞘插在一旁草地里, 边上翻出了一点细微的新鲜泥土粒。
这是她的防御阵法阵眼,而显然被人动过了。
她笑了笑,假装没有注意到这件事, 而是爬起来,打着呵欠往姜月章那边走。
“你做的什么?好香。”裴沐走得拖拖拉拉, 惺忪睡眼配上懒洋洋的声音,全然是刚睡醒又很放松的迷糊样。
她挤到姜月章身边坐下,和他肩贴着肩,并无视了他陡然僵硬的肢体,只自己伸手想去抓烤兔子。
啪――
姜月章轻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背,阻止了她的动作。
“还没做好,不许动。”他淡淡说着,声音出人意料的平和。接着,他又拿起另一侧的什么东西,捧到她面前。
那是用新鲜的荷叶包着的野果,一个个都挂着水珠,饱满新鲜,香气清新。
他说:“若饿了,便先吃些果子垫垫。”
裴沐狐疑地瞅了他一眼。她用一种肆无忌惮的目光,放肆地观察着他,想看看他究竟在搞什么鬼。
然而,她只看见了他苍白如故的皮肤、冷峻的容貌、毫无血色的嘴唇……还有那平静如幽深古井的眼神。
除了平静冷淡,什么也没有。
明明之前还气得扭曲了神情,恶狠狠叫她“小骗子”。怎么突然变成老古板了?
裴沐感到了一点没趣,决定再接再厉、多多挑衅。
她看了看荷叶中的鲜果,挑了一串红色的、浆汁丰富的甜果子,自己咬了一口。清甜微酸的滋味在她口中弥漫,还有一丝很淡的灵气散逸开。
“好吃。”她拎起剩下的果实,笑眯眯凑到他唇边,“你尝尝?”
姜月章坐得直直的,一动不动,瞳孔悄悄收缩。他紧紧盯着那鲜艳的果实,活像那是什么危险的毒/药。
裴沐察觉到了他的僵硬,故意靠得更近,还伸手挽住他的胳膊,笑嘻嘻地挂在了他身上。
“尝尝嘛。姜公子,别忘了,现在你可得什么都听我的,因为你是我的情――郎――”她拖长了声音、慢悠悠地说,更将手中的甜果晃了晃。
姜月章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点波动起伏的怒气。他面上肌肉抽搐一瞬,阴沉地盯着那晃来晃去的鲜红果子,仿佛恨不能吃人。
但终究,他还是张开嘴,从裴沐手中衔过了那串果实。
突然,他的神情僵住了。
不止是神情,他的躯体也变得更加僵硬,活像突然将自己变成了一尊石像。
他僵了,裴沐也呆了。
难道这果子有毒?也没有啊,她自己吃了好端端的。
“姜公子,你怎么……”
他睫毛一颤,像是被从一种古怪的思绪中惊醒,并进而用一种裴沐看不懂的、充满探究的眼神看着她。
“没什么。”他忽然转过眼神,略略倾着身体,伸手拿过一只木勺搅了搅锅里的汤。
裴沐被那股香味牵引着,不禁又去仔细打量石锅。只见几条被刮得干干净净、剖成两半的鱼在奶白色的汤里起起伏伏,肉已经软烂脱骨,化为浓稠汤汁的一部分。
除了鱼肉外,还有一些香料、果子、菜叶、谷物在里面一同翻滚,交织出复杂又迷人的香气。
姜月章用木碗盛了一碗汤,又吹了吹,才递给她:“喝吧。”
裴沐本就看得有些愣怔,现在也是愣愣地接过来,再愣愣地喝了一口。微烫的汤汁裹着馥郁的滋味,在她舌尖荡漾开去;鱼汤鲜香至极,还隐约有一股奶味。
“……好喝。”她赶紧又喝了一口,眼睛发亮,“你原来这么会做饭?”
“寻常药膳罢了。”姜月章不以为意,从她手里接过碗,又再添满鱼汤。
裴沐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三两口就将汤喝光了。她顿觉讪讪,可转念一想,吃得香难道不是对做饭的人最大的赞赏?便立即心安理得起来。
她捧着热腾腾的木碗,想了想,打了个响指。
一截木头自发跳起来,又被细小的剑气围着削了一通,立时便成了一根朴素却光滑的木勺。木勺再在河水里洗涮几下,这才干干净净地飞到裴沐手中。
姜月章用余光看完这一切,这才说:“我做了勺子。”
“……那你又不早些说。”裴沐做了个很迅速的鬼脸,随后又笑嘻嘻地用勺子舀了一勺汤,凑到他嘴边,“别光我喝呀,你也试试。”
她本以为这个举动会再次让他难堪。就像刚才一样,他会变得僵硬,用一种暗含屈辱的目光盯着鱼汤,却又不得不委屈自己,恶狠狠地吞咽下。
可她想错了。
姜月章没有丝毫迟疑,而是很自然地就着她的手,将鱼汤喝了下去,末了还轻轻一舔唇,望着她说:“确实还不错。”
裴沐再一次愣住,迷惑又有点警惕地盯着他。事出反常必有妖,姜月章这是打什么算盘?他应该知道,他们之间订立的契约不容违背吧?
她想归想,面上依旧笑得可爱,还又舀了一勺汤:“既然喜欢,那就再试试……”
姜月章再一次毫无滞碍地吞了下去。然后他侧头望着她,神色冷淡依旧,但裴沐总怀疑他眼中是否有点嘲弄的笑意,像是在说:你还能如何?
裴沐撇撇嘴。
“你自己舀来喝去。”她啜了一口汤,闷闷不乐,“不准和我抢吃的,哪有你这么不体贴的情郎。”
“是么?”
裴沐才放下汤碗,忽然被他搂住了肩。她扭头想问他要做什么,却见他倾身过来,在她唇上一吻,又迅速一吮一舔。
一股热气猝不及防地袭上了她的面颊。
稳住,要稳住。裴沐告诉自己。
然而事实是,这一回动也不动、僵硬得像石头的人,成了她。
片刻后,他才离开,还说:“汤的滋味不错。我从未做过谁的情郎,也不知阿沐所谓‘体贴’是何种样子。不过,阿沐既然也是我情郎,不若体贴给我看?”
“是要继续喂我饮食,还是要如何?”
他那淡定自若的模样,看得裴沐目瞪口呆。
这个人……之前不还一副受了大委屈、大屈辱的模样?
这一转眼的变化,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难道……这果子,这鱼汤,真有什么了不得的奇异力量,将他的性子拧成了另一种模样?
裴沐百思不得其解。
她扭过头,哼道:“你自己吃。”
她不看他,耳朵里却能听见他的一些动作。他似乎又拿了个果子,再拉过她的手,将果子放在她掌心、让她握好。
然后,他顾自就着她的手,又咬了一口鲜果。爽脆的“喀啦”一声,莫名听得裴沐耳朵尖一颤。
她忍不住稍稍回头,看见他握着她的手,垂眼凝视着那只淡绿色的果子。
“很甜。”他说,“的确是甜的。”
那略有哑意的声音、幽微的奇妙情绪……究竟是什么?
裴沐不明白,而他也不肯细说。
她只知道,在剩下的时光里,她默默喝汤、吃肉、啃果子,时不时喂他一些,他也都乖乖吃了。可是,他绝不肯自己动手。
到了最后,她简直疑心这位姜公子是否患有癔症,会在某几个瞬间将自己当成小孩子,所以在同她撒娇?
“你究竟……”
她忍不住想问个分明,可就在这时,天上“轰隆”一声,又迅速滑过几道极亮白的闪光。
紧接着,雨落下了。
裴沐抬起头。视野之中,除了流动的阴云、飘飞的雨幕,还有一把血煞凝成的伞。
她回过头,见到举伞的青年。他在伞下看着她,苍白的面容被阴郁发冷的光线一衬,反而显得寻常,甚至有些平和可亲了。
他们对视片刻。
然后裴沐拿起一杯山泉水,“咕嘟嘟”喝掉,又侧头对他说:“其实不同地方的山泉水,味道也不同。这里是虞国北部,雪水化泉,会有一点带花香的甜味。”
他凝视着她:“是么。”
裴沐没有再回答。她靠过去,闭上眼,在他怀里埋首,再将他抱紧。
血煞凝结的伞在他们头顶破碎。
雨滴落在肌肤上。
他躯体冰凉,但比世界稍暖。
在这短暂的时光里,她假装这真的是她的情郎,两情相悦,互相依靠。
……
接下来的每一天,裴沐都变着花样折腾姜月章。
至少,她自己觉得那是折腾。
她明知道他要赶去春平城,去找有血海深仇的仇人报仇,可她就是偏要他放慢速度。
他们在郊外赶路,她就不准他化风而行,也不许他去找路过的车队搭车。她非要他在郊外,一步步地赶路,一步步地去走过草地、林谷,去淌过潺的溪水,跨过奔腾的瀑布。
她要他披荆斩棘地给她开道,要他按照她的要求去打猎、做饭。有时她要他去捉一只很漂亮的蝴蝶,还不准他伤害它。
她还是坚持喂他吃东西,因为他总是会微微蹙眉,表现出一副忍耐的、不乐意的,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但多来几次,裴沐就发现,其实他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不乐意。正相反,如果她忘记去喂他,他还会主动就着她的手吃东西,有时还来吻她唇上的汁水。
裴沐觉得他这样吃饭有点腻歪,可他就冷冷回答:“这岂非情郎应当做的?”
其实裴沐也不知道情郎到底该做什么,但她不肯认输,就昂首答道:“没有你这样冷冰冰、不耐烦的情郎!”
姜月章就沉着脸,看她片刻,然后他会闭上眼,隐忍地调整情绪。最后,他带着一点阴沉的微笑,还有满身收敛的戾气,靠过来慢慢吻她,一点点地移动亲吻的地方,直到她终于脸红起来,他才肯罢休。
如果下雨,裴沐就不肯走。假如非要走,那她就非要姜月章背她。
裴沐会很放松地趴在他背上,搂住他的脖子。有时候她为了捉弄他,就故意收紧胳膊,然后说:“别动,再动,你的小命就保不住了!”
起初,他遇到这种情况时,还会隐忍地叹口气。但过了几天,他好像就习惯了。
他会稳稳地背着她,皮肤上的幽凉不增也不减,很是平静地问:“你要我的小命做什么?”
这是个难题,将裴沐问住了。她认真考虑片刻,犹豫道:“为了逼你交出钱财?”
“你要钱财做什么?”
“能做的事多了!”她对这个有经验,立即眉飞色舞,“天底下吃穿住行,哪样不要钱?就算进个城市,也要交交过路费呢。我要不是没钱,哪里至于一直用个刀鞘?唉,我也想要那种坚固锋利的灵剑,那多威风!”
姜月章偏过头,深灰色的眸光如一点波光闪闪。
“灵剑而已,也值得用我的命来威胁?”他说,“下回见到合适的,为你买一把便是。”
“真的?姜公子真是慷慨大方!”裴沐高高兴兴地一口应下,又叹了口气,靠在他耳边,懒洋洋地说,“不过,也不知道那个时候,三十天的期限是过了还是没过。这灵剑,我不一定拿得到呢。”
他便不说话了。
的确,也没有什么好说的。眼前的一切轻松惬意、闲适自在,都只是她强行营造出来的。这些日子终究会逝去,正如一切幻影终究会消亡。
裴沐觉得,她自己多少是有些怅然的,不过对姜月章而言,他大概很高兴。说不准,他会在心中忍耐并自我安慰,庆幸这样屈辱的日子只有三十天吧?
人与人的感受,真是半点也不能相通。
她这么一想,就觉得自己吃亏。这个想法当然有点无赖,不过她就乐意这么想。所以她就更起劲地折腾他,指挥他做这做那。
不过到了晚上,裴沐就会变得很怂。
因为她怕黑。
她仗着自己有三十天的至高无上的权力,就命令姜月章,让他不准晚上赶路。
就像一路上每一次面对她的任性一样,姜月章面无表情,平淡应下。
这一天也不例外。
这是他们约定中的第十天。从路程来看,他们已经进入了虞国的东部,大约再有三天,就能到达春平城所在的飞花平原。
此时,他们则位于墨云山脉。墨云山脉不高,山势也平缓,就是范围略广了些,需要多走几天。
这天晚上,夜空笼着厚厚的云,漆黑如墨,不见多少星星。一弯新月也给浓云藏起来,半丝光亮也无。
森林则更是幽深,伸手不见五指。
一捧篝火在林中空地燃烧,烧出“噼啪”的火星。旁边有几条烤鱼的残骸,还有一小只喝得只剩一层底的粥锅。
裴沐整个人缩在姜月章怀里,脸埋在他胸膛上,手死死环住他的腰腹。那一圈细而精致的黄金链条,快被她摁得嵌进他肌肤中去了。
“今晚太黑了,呜呜……”
姜月章坐在空地上,不得不拗出个有些别扭的姿势,才能把她接在怀里。他应当是不乐意的,所以蹙着眉,很勉强地抱着她。
“不是生了火?”他嗤笑,“装模作样的小骗子。天天都玩这把戏,你不腻?”
话说得不以为然,但有意无意,他搂着她的手却很稳。
尽管,他们两人都并未发现这一点。
“我真的怕黑。”裴沐没精打采,恹恹地说。她也不想同他争辩,只撑起身体,用小刀在手上划了一道,再凑到他唇边:“你该进补了。”
上次悬崖一战,对姜月章损耗极大。这些日子以来,他每日都要吸食一些裴沐的血液,以帮助恢复力量。
算来,若他要完全恢复,差不多就要连续三十日吸食她的血液。
裴沐伸着手腕,埋着脑袋,等他吸。他惯来是不会客气的,说不定还觉得能伤害她,让他颇觉快意。
但这一次,他隔了一会儿才开始吮吸,而且只喝了一点,就不再继续。
裴沐又等了一会儿,却只等来手腕上一片清凉。
她有些诧异地抬头,发现他拿出一只小小的粗瓷罐,正将一种深绿色的草药泥敷在她伤口上。
她嗅了嗅空气,从味道上分辨出,这是一种止血的伤药。
“你在做什么?”她疑惑地问。
姜月章垂着眼睛,动作很稳定,也很轻柔。她忽然发现,他睫毛很长,冷灰色的、纤细弯曲的,很像结了霜的蝴蝶翅膀。
他以为她在问药:“这是龙胆血花。虞国山林常见,同白萱草一起捣碎,止血效果很好。你体质强,到明天一早,应当就会愈合,而且不会留疤。”
他这么清清淡淡地说着,一时之间,似乎往昔那位名满千阳城的医者重新回魂。
裴沐看得怔了怔,慢了一会儿才说:“我是说,你做什么为我止血?不管它,也会好。何况,反正每天都要割一刀。”
她说得满不在乎,也的确真的不在乎。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比这再重十倍,她也受过。
他的手指收紧了一些,将她手腕攥在掌心。但旋即,他就松开手,再将粗瓷罐收好,带一丝讥讽,冷笑道:“这不是一个‘体贴的情郎’该做的?何况,我不想欠你。”
噢,原来如此。
裴沐恍然大悟,便笑嘻嘻地去戳戳他脸颊:“这有什么?我现在还很喜欢你。既然是我喜欢的情郎,流点血又怕什么?”
“而且,也算我感谢你。”
“感谢我……?”
“是啊。”裴沐有些漫不经心地说,“之前在罗家车队,你是不想连累阿灵他们,才离开的吧?那些追杀者的气息隐匿得不错,但想来还是没有瞒过你。”
他沉默片刻,冷笑一声:“你想得太多了。怎么,你突然想当个好人,来与我谈一谈无辜者的性命有多重要?”
“谁说的?只是阿灵他们付了我钱。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裴沐笑眯眯。
“……满口谎言的小骗子。”姜月章的脸色却更冷了,“你现在又不怕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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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眯眼看她,像在评估这话的真假。裴沐就摆出个可怜兮兮的表情,再伸出双手,嗲声嗲气:“好怕怕,要抱抱。”
姜月章登时一个哆嗦,神情也僵硬了;大约被她吓了一跳。
裴沐忍不住哈哈大笑:“你明明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其实很好逗么。”
他脸色就一黑,别过头去,不再说话。
裴沐心安理得趴他怀里,搂着他脖子。过了会儿,她打了个呵欠,又觉得坐着不舒服,就蹭啊蹭地,一直把他给摁到了地上。
“……你这是在做什么。”他给压在地上,头发也散开一些,冷冷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咬出来的。
“睡觉。”裴沐严肃道,“无论有多怕黑,只要睡着了,就什么都不怕了。”
她蜷缩在他身边,将他手臂当枕头,再横过手去压着他,不准他动。
裴沐闭上眼,准备进入梦乡。
谁料……
忽然,四周一暗。
篝火熄灭了,但又不止是篝火。
天上所剩无几的星光,也突然不见。
裴沐猛地睁大眼,却见四周黑暗至极、寂静至极。她摸索着去拉姜月章,却只摸了个空――什么也没摸着。
是……术?
她明白过来。
“姜月章――你把术解开!!”她一骨碌爬起来,尖叫起来,声音不觉染了惊惶,“太黑了……喂,你听到没有!太黑了!!”
没有人回答。
黑暗也没有消失。
裴沐的心跳飞快加速,血液冲击得她太阳穴嗡嗡作响。她的手开始颤抖;她开始拼命地回想,回想她曾经学过的所有作为术士的知识。
这不是什么很难的术……遮蔽光源……幻觉……很容易解开……
解开……很容易……
幻觉……
她使劲地、大口地呼吸。
“放我……出去……”
往昔所有关于黑暗的回忆,都在此刻突然回魂。
“我……不是……不要……”
裴沐蹲下身,紧紧抱住头,开始尖叫。
黑暗已经化为流水,包裹了她的意识。她其实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尖叫,更没有意识到,她才刚刚尖叫,四周的黑暗就瞬间消失。
“……小骗子?”
一具冰冷的躯体,将她抱在怀中。他在惊讶,也在困惑,还夹杂着某种若有所思。
裴沐呆呆地跪坐在地。她哆嗦着手指,去抓他的手臂:“姜……姜月章……”
“你果真怕黑?”他迟疑着,像是摸了摸她的头发。
裴沐抓着他的手臂,越抓越紧。她的身体还在颤抖,这一回却是因为愤怒。
忽然,她一下抬起头,抬手重重捶了他一拳!
他大约有点吃痛,便皱了眉,却一声不吭,只定定看着她,又问:“你真怕黑?”
裴沐已经有些失去理智。她愤怒地揪起他的衣襟,怒道:“你这个人哪里来的毛病?!我说了我怕黑啊,我说了啊!你呢?你就知道骂我‘小骗子’、‘小骗子’!”
“我怎么你了,我怎么你了?!我是强迫你签订术之契了,可这也是你自己答应我的……你答应的!而且我救了你,我明明救了你!你摔下来,我接住;你重伤,我每天喂你血!”
“你还有什么好不满的?你有什么好不满的!别人求我,我还不一定要做呢!”她越说越气,抬手又捶他一下,“你才是骗子呢,背信弃义,忘恩负义!说好你要什么都听我的,你要温柔体贴,你要……”
“小骗子,你敢吻一个死人么?”
裴沐一时没回过神,呆呆道:“什么?”
姜月章没有再问。
他抓住她,翻身将她压下,然后重重覆上她的嘴唇。
一开始是单纯的触碰,就像这些天中的每一次一样,最多只有一点湿润的舔舐。但很快,他撬开了她的牙齿,把这个吻加深到前所未有的地步。
一旁的篝火在跳动。
火焰在摇曳,所以世界的影子也在摇曳。
裴沐几乎要窒息。她几次想扭头,却都被他牢牢按住。最后,她只能迷迷瞪瞪地想:真不公平,他不用呼吸,可是她要啊。
森林很寂静,寂静到只有她的呼吸,还有皮肤接触时的细微的、微妙的摩擦声。
很久之后,裴沐才抬起手,摸了摸自己有些发麻的嘴唇。
她慢慢说:“你问我能不能接受吻一个死人……但是,你根本没有等我回答。”
她觉得这是个挺生气的控诉,谁知道,却引发了他的笑声。
他撑在她身边,长发垂落几缕,眼里映着火光,几乎让人以为那是温柔在流淌……但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裴沐稍稍移开了一些目光。
“我总要想法子安慰你……这才体贴,不是么?”他的声音似笑,也似讥。但当他冰凉的指尖划过她的脸颊,那轻柔的触碰仍能给人以平静和安宁。
裴沐睁着眼,望着天空。
新月露出了一点尖尖的角,洒下了一些几乎能忽略不计的月光。但月光毕竟是月光,看上去就是干净无瑕、洁白清冷,引人向往。
她用一种略带向往的目光,望着月亮。
“姜月章,我想要一个情郎。”裴沐看着天空,平静地说,“我从来没有体会过,被人体贴、重视、照顾,被人温柔地对待。我想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沉默了一会儿,狐疑道:“你想让我同情你?”
裴沐顿了顿,嘻嘻一笑:“哎呀,被你发现了。”
他露出“不出所料”的神情,讥笑道:“果真是个小骗子。”
裴沐闭上眼。
可接着,她感觉他贴过来,在她脸颊一吻,又将她抱进怀里,还摸了摸她的头发和脊背。
“睡吧。”他的声音依旧带着幽魂的缥缈空灵,却也干净清新,像天上那缕触碰不到却又切实存在的月光。
“你说的那些东西……至少在这段时间,我能满足你。”他停了停,又带着些许意义不明的笑意,说,“小骗子。”
裴沐调整了一下睡姿,往他怀里钻得更深。
她悄悄吸了一口空气,但只觉得鼻尖冰凉,隐约只带点药草的气味。
她突发奇想:“姜公子,你原本就爱男人么?”
他似是略略一僵,方才道:“不是。”
“可我觉得你接受挺快。”裴沐嘀咕,“不过,我是爱男人的。”
她是个只喜欢男人的女孩子,这一点毫无疑问。
姜月章自然理解错了,只道:“我猜也多半如此。”
裴沐不解释,只发出细碎的笑声。她突然高兴起来:“那你可要小心。我这么好看,对你又这么好,你可别一不小心动了情,却还傻乎乎的自己不知道。”
他一下下地抚摸她的头发。那只冰凉而灵活的手,解开了她头发的绑带,又为她轻柔地梳理乱发。
“小骗子,你未免想得太美。”他温柔地说,“我早已有喜爱的人,而她已经不在了。我之一生,再不会为谁动情。”
裴沐长长地应了一声。
“是么?那可真巧。”
她闭着眼,放缓呼吸,准备入睡。
“因为,我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