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交加的夜里,怀着对尔荣的满腔怨恨,老宫人彩姑悬梁长明深宫。
消息飞速传遍了整个皇城,赶来大殿的众人皆震惊而立。这个半生默默无闻、死后却大胆侵扰历来供奉着皇族宗堂的崇德殿!她想告诉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想告诉清风:在这谁也不说,只一味执行着没有人权的护卫制度:男人献出自己的生命,而女人在献出生命的同时,还要奉献出自己终生幸福与身体。皇宫里的女人,最后就只有这样的作用了。
公然曝尸于端庄威严的长明宫上,面对着一行行一列列皇族排位,围壁上一幅幅故去先人的长卷画像......这岂止是损毁了中原皇朝的颜面?更要圣上率众行大礼向祖宗告罪;四季堂、禁军以不可预估的速度封锁了朝野内外,以防消息泄露招致他国觊觎兴兵来犯,从而影响本国安危。
烛火重烧,掩映着每个人脸上的惶恐惊惧。人们皆望向那头顶的方位,偌大的空空荡荡的深庭,彩姑丝质的衣裙、弱不禁风的小小身影,就那样无声无息的漂来荡去。是丑闻,却飘于众人眼前,荡在每个人灵魂最深的地方。
长明宫外电闪雷鸣,频频闪过的光线亮如白昼。由于人们是背光站着的,是以这一道道催命般急促的白光恍如天公的雪刃扫过,空气里蔓延着沉默和无边无际的恐惧,谁也不敢回头。豆大的倾盆暴雨打在屋脊、窗沿,扎得人心惊。此时殿内人头攒动,慌乱了神智的人们都三三两两散站着,胆子小的裹紧了披风将头缩进兜帽里不敢出来。
谁都没有留意到,距离他们不远,站在深深殿外那一抹无声无息的幽魂。雨水细密却不断的打在清风的身上,长长的发丝几缕,粘连她的脸颊颈间。寒冷随着更深的夜侵袭,然而她无知无觉、毫不在意。
无言,并不代表无感的内心。口腔里翻滚着咸腥的血气涌动,犹如一把长枪紧紧顶起心的某个最深处喘不过气来!痛,是痛苦的感受,太奢侈的尝受,这感觉几乎使她晕倒。
在这样的雨夜里,头顶一道道闪电劈空而下。忽然像是谁嚎叫般天空降下了一连串滚滚惊雷,殿内的人群里引发一阵小声地呼喊。承若忍不住回过头来,却在那瀑布般的殿门一角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
承若揉揉眼睛,看不清的视线里,那抹幽魂周身散发着阴森森的白影寒光,也许是雨水的关系,散淡的轮廓并不清晰。背雷处看不清面孔,只感觉那白影形销骨立的站在那里,异常的瘦;一身鬼魅般的白衣早已被雨水打湿,长发,它有长发?随着视线越来越清晰,承若凝神平气,发现她的长发贴在额际。她也看向彩姑,那双眼睛空洞无神,皮肤皙白却悄无声息;仿佛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仿佛她不属于这个世间那般没有人的气息。空空荡荡的就像鬼一样遗世而独立......
她头顶的雷会劈死人的!承若正悄悄迈步靠近殿门时,殿外不远处渐渐移进的灯火,在人们的慌乱与惊叫中,点亮了周遭的一切。承若担心她会被人看到,忙回头扫视,幸好无人注意。但自己这一转身再回首,她便不见了!惶惑间那般真实却又虚幻,使得承若一度认为那仅仅是自己产生的幻觉而已。
禁军很快赶到,听命管事者安排处置。今夜的长明宫虽然可怖,但身经百战的将领与那些多年来饱经生死权倾的高位长辈们反倒能坦然处之,这不禁令管事者们长长松了一口气;只需要安抚那些受惊吓的嫔娥与小殿下即可,开副汤药安安神,又是传唤太医的时候了。
最后,站在上面最冷静也最麻木的男人----尔荣王爷。寂静的大殿充斥在他冷烈的话语,完全不理会众人的悲伤与惊恐----彩姑至少尽忠职守十几年,至少与他有着一些不同寻常的感情。然而他的回应却残酷而现实的凄凉:“这叫什么话?!在佛堂上吊!这个女人真是太胆大了,亏她想得出来!来人,赶紧拉出去埋了。”
“王爷......”
“怎么?这样可恨的女人污蔑皇室,没有戮尸已经算是仁慈了。”仁慈?没有人认为尔荣王爷的心有过仁慈的一面。
然而,看着这具生生存在的尸体在众人眼前、堂前飘荡,那熟悉在不过的样貌,一天前还与自己如此接近的女人,只恐怕最痛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这个永远也说不出来的男人,即使他拥有着赫赫权威、顶天立地。
你,竟然选择这样离我而去?!你......我会让你付出代价的!我一定会让你发出代价的......
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在尔荣王爷经过的石柱另一侧,也是无声无息的,一个孤独无依的身影立在那里。不管雨水淋湿了全身,和汗水一起将长发贴在她的脑门、脸颊、脖劲间,将衣衫紧紧地贴在包裹着她身体的外沿,衣摆下坠的是滴落不干的雨水。
只因感应到了,清风从不动情的伤痛。只因今日“她”那样的耐心,即使在自己的冷漠下,“她”依然是很温柔的,但心里其实很难过,是吗?静待光阴缓慢而无情的流逝,冷漠中清风忽然想要抓攫她黑暗的世界里唯一一点的光亮和温暖,循着彩姑随身携带的茉莉香气味而来,却已经晚了。
雨夜中,淡薄的白色双层蝉衣,和着雨水汗水浸湿早已粘连在她犹如月色般明幽的躯体之上。连夜直奔这里的速度,致使清风的心脏“嘭、嘭”跳个不停,乃至她的心里、喉间溢满腥然的血气,然而她的脸上只是一片无以复加的冷寂和苍白。她不曾记起自己的过去,生命中有的只是无尽的练功,无尽的竹林幽居。而这短暂漫长的时光里,她不曾关心外面的世界,因为对于她来说毫无意义。
身后不断的闪着撕裂天空、撕裂人心的闪电,响过轰隆隆的滚雷,似要撞击进她的灵魂深处。这是有记忆以来,她第一次感受到情感的躁动。药物促使下,变得冷血、变得没有情感、没有记忆。不关心任何的一切,不需要任何触动的她,在这一刻,竹林里无数次彩姑的努力与自己的冷漠纷来踏至,也许是因为雨水从天而降,眼角干涸的时候,为什么还竟然会滑落......是泪水?
直到一个人的察觉,转身,她才发现自己竟然落泪了。
一向不喜欢被人观察被人发现的习惯,马上不顾一切,就像刚才不顾一切以万里速度疾驰一样,没有看清来人也没有给人机会看清自己。瞬间消失在那人眼前。
这就是你最后的愿望。清风震惊于感受到自己竟会拥有的眼泪,是咸咸的,还有着苦涩。莫名的想弄清楚那滋味到底是咸还是苦,无声的哭泣更加凶猛,终是转身离去,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让自己淹没在雨水中。
只想驱除内心难受的压抑,因此冷颜相对。然而她却自杀了,记得那时感应到什么只有恐惧的莫名,原自她离开时那甜美的微笑。寻着茉莉香,不管不顾途中汗水、来时路上苍茫绵密的雨水,见到的竟是彩姑的奠堂末路,留下了眼泪,孤独逃离。
清风全速奔回竹林。是一路跑回去的,不停、一刻不停,可即使这样却无法宣泄她满腔的痛创,那莫名的感觉。说不出来也喊不出来。
太累了,倒在林间地上。她内功不及轻功,体力不支却还要练剑,以竹子做的箫管代替剑来练。但清风从不见来到林中的外人,包括那个总妄想接近、看到她的靖刚----一个所谓大师兄的怪人。
仗着轻功好,靖刚追不到,也找不着。这些年来或吹箫声长曲,逼走靖刚与毒蛇猛兽,保一方平安。即使传出箫声,来人却无法因此判断她的方位。因她执箫穿梭于丛竹之间,如风如魅。往来的路人只知青竹林是一片安全的密林,却不知有一位守护者在保佑着他们。
彩姑走后,飘雪每隔一阵依然会乘着车架来看她、为她疗伤,偶尔带来一些书籍、乐谱,为她讲讲即使是她心中从未上心过的那些皇宫趣闻秩事。因为众人各自修习不同,什么承若殿下的、此次戍守自青州归来的;飘雪----她自跟师父在雪山上的药庐里研习,常年采药,常回京师,自然顺便会去乐坊;至于靖刚----他们的大师兄,侍卫副统领,负责京畿重地的安全;而那位传说中如同月神一样美丽的夜阑郡主----则是偶尔会回到南方母亲曾经住过的幽兰谷小住,再返回长安。当然承若殿下都会来了,郡主就更不可能这时候南下了。
不知怎么的,飘雪总是刻意唤出夜阑身为“郡主”的身份,再区别于那些年长需要药物照顾的长“公主”之类的。对于这位美女,飘雪似乎很不以为然。而最后说到:这些当年熟识的训习生里,只是清风不曾回过京师,一次也不的扎在这里销声匿迹。要不是彩姑有过交待,不得泄露清风在竹林的形迹,若是让他们知道她还活着那该多好呀。尤其是那个喜欢她的齐王老爷爷。呵,对于脾气、性情都很好的齐王爷,他们总是半开玩笑的私下说着故意的拆解:齐王(老爷)爷。
然而,没有乐趣。在听过这么多之后,清风仍然感受不到丝毫乐趣的痛楚。漫无边际,使她无可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