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听见这话,那病便如大风刮一般立时不见了。当下头也不疼了,腰也不酸了,一咕噜自床上爬起,向她切齿问道:“这话可是真的?”迎夏说道:“怎么不是真的?这样的大事,莫不是我敢说谎?老爷整日穿街过巷的,谁是看不见的?那女子生了儿子,老爷还替她摆满月酒。外头早已传遍了,只是将太太一个蒙在鼓里。听闻老爷还许诺,待少爷回来,就领这女子母子两个来家拜老太太。到了那时候,生米煮成熟饭,太太就是生气不甘,也只好干看着了。太太如今还不赶紧想法子,还等什么呢?”
柳氏是个心狭量窄之辈,活了这一世只知“吃醋”二字,又无甚头脑,听见这事登时便气冲肺腑。那迎夏熟知她脾气,在一旁挑唆道:“太太不如趁现下老太太还不知道,先赶过去,给这家子来个下马威,能撵得他们在京城待不下去自然最好。最不济,将来这母子两个就是进了门,也知道敬畏正房太太,免得弄出恃宠而骄的事儿来。”
柳氏被她这三言两语一挑,暴跳起来,不管不顾,换了衣裳,撕了膏药,出门便满院子吆喝人去套车。
忍冬见状,连忙问道:“太太这气势汹汹的是做什么去?身子不好了这一向,还是听大夫的话,好生在家养着罢。”柳氏正当气头,怎肯听她的,叫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娘,便出门而去。忍冬无法,扯着迎夏问道:“你这蹄子,又挑唆太太什么了?等弄出什么不得了的是非,老爷问起话来,我看你怎么收场!”迎夏斥道:“你这话好没道理,怎么见得就是我挑唆的?太太要做什么,是我一个丫头好指摘的?你既这等忠心护主,怎么不跟上去?!”说着,将手一推,便把忍冬推倒在地,扬长而去。
那忍冬年纪小,如何能是这迎夏的对手,当即一个趔趄跌倒在地,半日爬不起来。不由张口骂道:“这蹄子不知又发什么浪,看着如今家里没人辖制她了,就兴风作浪起来!把我推在这里,能有你什么好处?!”骂了一回,看看也不是法子,便自地下爬了起来。眼见太太已然出门而去,待要跟去,太太又没说带她出去,也不知底下有些什么事,冒然跟去怕要被呵斥,又恐惹祸上身。想了一回,她将衣裳一掸,径自回屋去了。
那迎夏颇有心计,远远跟着柳氏,见她出门上车去的远了,方才折返回来。
一路走到后院陆贾氏居所,进门便见宝莲、宝荷两个在廊下坐着说话。
一见她来,二人虽心里皆有几分不待见,还是各自起身道:“迎夏来了,却有什么事?”迎夏说道:“老太太可方便说话?”宝莲便道:“老太太正在念经,这会儿只怕不便当。若是不急的事,还是待会儿罢。”迎夏便道:“只怕等不及了,老太太的功课,少说也要半个时辰。待一卷念完,已是晚了。”宝莲、宝荷甚觉奇怪,皆问何事。迎夏只是不说,宝莲无法,只好道:“既是这等,我进去瞧瞧。”言罢,便转身进了屋子。
少顷,宝莲出来,说道:“老太太说了,若是你有什么要紧的急事,就进去罢。她老人家这卷也就要念完了,想必佛祖不会怪罪。”迎夏得了这一声,赶忙迈步进门。
宝荷看着她进去,啐了一口,说道:“这妮子整日鬼头鬼脑,一肚子坏水。这会子跑来,又不知来行什么勾当。”
迎夏入内,只听木鱼咄咄之声不绝于耳,陆贾氏却不在此间。她顺声寻去,穿过一道月洞门,进到一件净室。
她初来此处,不住四处打量。屋子正面墙下供奉着一座佛龛,里面是一座描金观音像。其下供桌上只供奉着一盏清水,香炉内三支棒儿香正自青烟袅袅。
桌子底下,便是一方菖蒲蒲团,陆贾氏盘膝坐于其上,正合目念经,将手中一串念珠转的飞快。
迎夏见此情状,不敢言语,只立在一旁,缄默不言。
陆贾氏念了几句经文,忽然停下,淡淡说道:“既然叫宝莲进来通报,却怎么又装聋作哑?”
迎夏赶忙陪笑道:“丫头无知,进来冲撞了老太太,老太太勿怪。”陆贾氏轻哼了一声,说道:“来且来了,又谈什么冲撞?有话便直说罢。”说着,便要自地下起来。
迎夏慌忙上前搀扶,又笑说:“老太太也当真是节省,日常供菩萨,只这一盏清水。想着我们每日里泼泼洒洒,当真是要羞愧死哩。”陆贾氏斜了她一眼,说道:“你懂些什么?!佛祖面前,我岂是小气的人!然而供奉佛祖,最要紧的是一颗诚心。只要心诚,一碗清水,三柱清香便已够了,又何必定需香花果点?”迎夏挨了一通斥责,倒也不讪,仍旧厚着脸皮笑道:“老太太说的极是,小的受教匪浅呢!”
说着话,陆贾氏便走到次间内,在炕上坐了,伸手拿茶。
迎夏眼尖,晓得水凉了,连忙说道:“这茶冷了,吃不得,等我重新换过。”说着,拿了茶碗将残茶倒在瓯子里,重新放了茶叶,提了壶续上水。
陆贾氏倒也无话,只静看她行事。
迎夏倒了茶,双手捧上。陆贾氏却道:“搁着罢,我其实不渴。”迎夏碰了个软钉子,只好放下,退在一旁。
陆贾氏便问道:“你素来在上房伺候,这样冒失跑来,却为何事?”迎夏便忙不迭将柳氏去寻陆焕成外宅大闹一事讲了,说道:“老太太,丫头斗胆说一句,这事儿老爷委实荒唐了。老爷又不是没有后,何必弄出这样的事来?何况,少爷偌大一个前程,又封了爵位,老爷也算是官家老太爷,走出去也是个有身份的人。这事儿传扬开来,岂不令人耻笑?然而太太也未免过于莽撞,就这样跑去,岂不是家丑外扬?如今一家子唯老太太是大,老太太还是快些拿个主意,叫咱们家免了这一场笑话。”
陆贾氏听了这一席话,嘿嘿冷笑两声,双眸如电,不住扫过迎夏。
迎夏心中阵阵发毛,强撑着笑道:“老太太怎么这样看着我?”
陆贾氏笑道:“以往不知道,你娘那么个闷葫芦,怎么就养出来你这样伶俐的好丫头?”迎夏才要说谬赞,就听陆贾氏又道:“你跑来向我告密,你们太太又是从何处得知这事儿的?她一个没脚的妇人,又整日在屋里躺着养病,是怎么知道你老爷有外宅的?!莫不是你们老爷告诉她的?!”继而厉声斥道:“你先挑唆了你们太太去大闹,又走来告太太的状!里面充好人,左右不吃亏,你倒生了一副玲珑心肝,当我是傻子不成!家里便是叫你们这起狼心狗肺的下人弄的乌烟瘴气,我今儿必定要抓个榜样,好好整治一番。不然,你们也不知厉害!”一席话落,便作势喊人。
迎夏慌忙噗通一声跪了,磕头如捣蒜一般道:“老太太手下留情,容婢子把话说完。这般就惩治婢子,婢子可是冤杀了!”
陆贾氏不过做个样子,沉着脸说道:“你且说来,若是无理,我立时叫人牙子上门!”
迎夏便啜泣道:“婢子怎敢搬弄这些是非?是今儿在厨房,听见宋家嫂子说起此事,又说外头都传扬遍了,只是瞒着咱们不知道。我听见这消息,只怕的要死,生恐坏了咱们家门的体面。我一个丫鬟,芥子一样,哪里敢隐瞒这样的事自然是告诉太太为上。谁知太太的脾气,是一刻也忍不得的。听见了这事,登时暴跳起来,就要去寻那外宅的晦气。我也劝过,只说再怎样,那孩子也顶着陆家的姓字。闹得不成体统,也是败坏咱家的名声。太太却听不进去,只呵斥我不要管,就带了人出去。我怕的了不得,想着老爷不在家,只好来告诉老太太,好有个预备。”
陆贾氏冷笑道:“如此说来,你竟是个好人。你们太太的脾气,就是块爆碳,又生性善妒,想着之前为着什么撵了长春?你服侍她也好一向了,又是个顶聪明伶俐的人,怎会不知她那脾气?你分明是料定了她会去闹事,蓄意叫她知道,等她去了,你又走来告与我,好卖弄忠心。你这点子小算盘,也敢来翻云覆雨?!当真以为陆家没人了不成!”
迎夏无言以对,冷汗涔涔,一字不发。
停了半日,陆贾氏方才淡淡说道:“罢了,虽是造次了些,这事儿到底算是老爷惹出来的,早晚还是要翻腾出来。你且起来罢。”迎夏不明其意,只是如遇大赦,慌忙自地下爬起,立在一边垂首无言。
陆贾氏又道:“这外宅既已养下了孩子,那便没有放在外头的道理,吃人耻笑。你们太太出去闹着一场,还不知要传扬多少笑话出去。”言罢,便道:“你出去,叫宝莲进来。”
迎夏低低应了一声,出去唤了宝莲进去,她自家就在廊下站着,再不敢进去,也不敢就走。
宝莲入内,陆贾氏便吩咐道:“去对门上小厮说,骑快马到衙门找老爷,叫他即刻去外宅那儿瞧瞧,只说太太去了。”宝莲吃了一惊,忙忙应下,走去传话。
好容易妥当,这宝莲才折返回来,进到院中,见迎夏还在阶下站着,待走不走的,便上前问道:“你怎么还在此处?”迎夏拉着她哭道:“宝莲姐姐,我不过是来给老太太报个信儿,谁知老太太便恼起我来,适才好不苛责,险些撵我出门。这会子虽没叫我,我也不敢就走。你进去问问老太太还有无吩咐,我是再不敢自作主张的。”
宝莲便笑道:“你是一向拿惯了主意的人,竟也有今日!”说罢,撇下迎夏,径自进屋。
陆贾氏仍旧在炕上坐着,见她回来,问道:“话传到了?”宝莲回道:“传到了,已打发铜儿骑骡子去了。但只怕赶不到太太头里,这场闹是免不了了。”陆贾氏笑了笑,说道:“叫她去闹一场也好,算是给那女子一个下马威,免得叫她以为给我们陆家生了儿子,就如何了不得了!我亲亲嫡孙如今正做将军,谁又稀罕她那个尿泡种儿!我原本还愁这事儿怎么收场,有了迎夏闹这一出,倒是省了麻烦。”
宝莲便趁这话头笑道:“老太太怎么就恼起来迎夏?她现下还在外头站着,没老太太放话不敢去呢。”又问道:“迎夏来说什么?”
陆贾氏便将适才之事告诉了一遍,冷笑道:“我原先叫你们太太收她,就是看她机灵。谁知她未免机灵的过了,小把戏卖弄到我跟前来!耍了柳氏也就是罢了,竟还想把我也当枪使!她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阿物儿!”宝莲陪笑道:“老太太说的是,迎夏这可是鲁班门前弄大斧了。只是老太太预备怎么发落她?若是没事,不如叫她去了罢。这会儿正是晌午头,太阳毒,只怕站出毛病来。”
陆贾氏道:“叫她站着去,一个毛丫头片子,哪里就来这些娇贵!”宝莲不敢再劝,应了一声。陆贾氏又道:“我原是看中她伶俐,有她襄助,赶夏氏出门时,你们太太能爽利些。谁知她这等心大!她既一心想攀高枝,待那外宅来家,就叫她过去服侍罢!”宝莲这才又道:“太太还要把那外宅弄进来?听老爷说起,不是良人家女子呢。”陆贾氏啐道:“良人家女子,谁肯给他做外宅?!陆家的脸面,都叫这一代给丢尽了。先是招商人女儿做媳妇,这又弄个烟花女子来当妾,咳!”
宝莲听着,这话却不能接口。只听陆贾氏说道:“话虽这样说,她到底生了陆家的孩子,又那么多人瞧着,不叫她进来也是说不过去。她本是烟花出身,不知道什么贞洁廉耻。若是再外头又弄出什么风流故事,岂不是叫人耻笑?还是收进家来,再慢慢整治罢!”
宝莲这方笑道:“老太太果然看的全,我就想不到这些呢。”继而又道:“只是太太这么个脾气,过去还不知怎么一场打砸。”陆贾氏连连叹息,也就没再言语。
却说那柳氏收得消息,听闻陆焕成老实了一辈子,如今临老来竟敢背着自己在眼皮子底下偷吃,还捅出了孩子,还要分人家家产,当即三尸神暴跳,五脏气冲天。也不管什么体面不体面,带了家人就往那外宅所居之处行去,一心只想过去砸个稀巴烂,将那外宅母子撵离京城。
车行甚快,眨眼便到了陆焕成外宅所居院落。
柳氏下车,却见是方小巧院落,院墙皆是竹做的篱笆,开着一扇半门子。自门内望去,果然见院中竹竿上晾晒着些婴孩儿衣裳。
这柳氏一见此景,怒不可遏,撸起袖子,向带来的婆娘小厮喝道:“进去给我砸!见什么砸什么,一样也别给那*剩下!再把那*采着头发揪出来,我要打着她嘴巴问她要不要脸!”
跟柳氏前来的家人皆是好事之辈,听了太太言语,乐得一通热闹,立时涌进门内,将院中衣杆扯落,踩踏花圃,打砸了门窗,连门前供奉的一尊土地也掘翻了出去。
屋里陆焕成收的外宅莲姑娘,正哄孩子睡觉,听见这动静,趴着窗子向外一望,当即吃了一惊,柳眉倒竖,斥道:“哪来的土匪强盗,竟敢到这里撒野!”
正当此时,家里使唤的一个粗老妈子奔将进来,嘴里嚷道:“姑娘,不好了!陆老爷的正房太太来了,正在外头闹呢!”
屋里众人皆吃了一惊,那莲姑娘冷笑了一声,说道:“来的正好,我正要去寻她,只是不得个空闲。她倒找上门来了!”说着,将怀里的孩子丢给她娘,翻身下炕,穿了鞋,又在镜前照了照,将头发梳的流光水滑,方才走到外面。
来到屋外,眼见院里已被这起人砸的不像个样子,当即喝道:“你们都是哪里来的强贼,敢来这里胡闹!也不打听打听,这儿是谁的院子!仔细我说一声,把你们全送进步兵衙门!”
那柳氏见一青年妇人自屋里出来,定睛一看,只见这女子生的十分妖调,穿着大红绸缎对襟夹衣,下头一条杭州绉纱挑线裙子,嘴唇抹得通红,便料定是那外宅了,嘴里厉声尖叫了一声,就冲上去揪住那妇人头上发髻,勾打起来。
莲姑娘倒不防这诰命夫人竟这等不顾体面,如同泼妇一般撒泼厮打,一时失手被她擒住。然而这莲姑娘久在风尘,如何肯吃这等哑巴亏,扬手便向柳氏脸上打去。她指甲留的极长,又才修过。只听柳氏惨叫一声,脸上便现出两道指甲血痕。那莲姑娘又抬腿向着柳氏腹部就是一脚,当即把柳氏踢倒在地。
柳氏便滚在地下,撒泼哭号道:“打死人啦!□□勾引汉子,还要打死正室!还有没有天理王法!”
那莲姑娘见她这副样子,倒觉可笑,说道:“我还道这诰命夫人如何端庄贤淑,原来就是这等泼妇样子么?!”
柳氏哭叫道:“呸,你这个下贱货色,浪着勾搭我汉子,还有脸在这里说嘴!我今儿定要扒了你的皮,把你这荡货撵出京城去!”
莲姑娘听她嘴里千□□万*的辱骂,不由也上起火来,冷笑道:“你这话却说反了,你说我浪着勾搭你汉子。我还要反过来告你家老爷倚仗权势,强行霸占我这良家妇人为妾!如今我孩子也生下来了,见在屋里睡着,就是个活见证。咱们现下就到衙门打官司,叫世人都看一看,这官家老爷夫人的做派!”
柳氏昏头昏脑,哪里应对的上来,但听见这妇人说她被陆焕成霸占为妾,还要打官司,当即暴跳起来,戳指啐骂道:“你不要脸的表子!好人家女儿谁浪着去唱戏,唱戏也罢了,就勾搭人汉子。如今还要倒打一耙,世人说戏子没一个好人,果然不错!”越骂越怒,又吆喝着小厮家人打砸。
莲姑娘见势头不好,连忙将家中下人也呼唤出来。两厢对峙,也分不出个输赢高低来,只是这莲姑娘的院子被砸的不成样子。
早有邻里街坊听见动静,走来围看。众人向着院里,指指戳戳,不明缘由。
有人道:“这妇人好不刁泼,青天白日的,就打上人家门首,成什么样子!”另一人道:“你不知,这妇人的儿子才封了个什么将军,人家可是朝廷封的诰命夫人,所以敢这等蛮横。不然打成这幅模样,怎么不见里正过来?若是换成你我这样的人,还不早被拿去见官了!”众说纷纭,却有一个熟知底里的,站出来说道:“你们都不知情,唯独我知道。这莲姑娘原是唱京韵大鼓的,不合被那陆家老爷看上,收在这里做了个外宅。前后也将有一年多了,前不久就听这姑娘生了儿子,陆老爷还替她摆了酒,也算名公正道了。今儿打上来的这妇人,便是陆老爷的正房娘子。陆老爷讨这房外宅,想必是瞒着家里的。如今被正房夫人查知,故此打上门来。”
另一人听见,便插口道:“便是这样,这妇人也未免太能吃醋。有些什么事,到底回家去说,当着街上打成这幅模样,丢的还不是自家的脸面?说起来,她还是个诰命夫人,当街撒泼,成什么样子?”
众人正七嘴八舌,便听一人喝道:“让一让,有什么好看的,都回去!”就见一小厮拨开人群,引着一中年男子快步过来。
这起人皆是这街上住的街坊,认出这人便是陆焕成,有心看这家子的热闹,各自后退,将大门让开。
陆焕成听闻小厮报信,当真如一桶冰水自头顶倾下,既恐被柳氏聒噪,又怕爱妾娇儿吃亏,赶忙向衙门告了假,匆匆赶来。
进得门内,只见院中一片狼藉,盆罐尽碎,孩子衣裳扔了满地。两家子人扭打在一处,柳氏正同莲姑娘对骂不止。
柳氏脸上两道血印,头上银丝髢髻也撞扁了,衣衫撕破一角,狼狈不堪。莲姑娘披头散发,衣衫凌乱,鞋也掉了一只。
一件陆焕成来,这莲姑娘双眼通红,一字不发,转身摔帘子进门去了。
陆焕成看着爱妾受气,心疼不已,竟而不理发妻,就要跟进门去。柳氏气急败坏,上前扯住他衣袖,嚷道:“陆焕成,你对得起我!我含辛茹苦这些年,给你养儿育女,操持家务,一天好日子也没过过。你竟然背着我在外头跟这样的浪货勾搭,你的良心真是被狗啃了!”
陆焕成烦不胜烦,将袖子一拂,把柳氏甩倒在地,斥道:“妇道人家,不在家中守着,倒出来撒泼大闹,成什么体统!陆家的脸面,都要被你丢光了!”柳氏憋屈非常,大哭道:“陆焕成,你这贼天杀的!那表子给你生了儿子,你就这等护着她!我替你养了一儿一女,你却这等欺我!那骚蹄子在外住着,千人入万人躺,谁知道那尿泡种是谁的?!你就慌不跌的拉到自家来,这等抢着戴绿帽的,我活了一世也没见过!”
陆焕成听她骂的不成话,气的不可开交,当即抬手便是两记耳刮子。那柳氏被打的愣了,一时竟也忘了哭闹。陆焕成便向家人喝道:“都杵着做什么,还不快将太太送回家去!谁再敢往这儿看上一眼,待我回去,都打个臭死!”陆家下人眼看老爷护定了那外宅,心里知局,慌忙上前,拉了柳氏,连哄带劝的去了。陆焕成又命这院子里使唤的人,将围观的众人劝散,他自家便进屋探视。
进得房中,只见莲姑娘的干娘,抱了孩子在一边坐着,见了他好不埋怨道:“老爷好不糊涂,既然捻不平家里的,又收人姑娘做什么外宅?今儿倒叫你那娘子打上门来,叫街坊四邻看这出笑话,明儿还叫姑娘怎么出门?我们姑娘虽说不是什么千金小姐,又几曾受过这等气?待将来这孩子大了,人说起来,也敢说——你娘当年是偷人生下来的你,当日也曾叫人娘子找上门来,打了个稀巴烂。叫人牵着头皮这样骂,老爷脸上好有光彩么?”
陆焕成无话可说,只问道:“姑娘呢?”那婆子一努嘴,说道:“在里间床上躺着呢。”
陆焕成便乴进屋里,进门就见莲姑娘面冲里躺在床上,听见他进来了,一动也不肯动。
陆焕成凑上前去,在床畔坐了,扒着莲姑娘的肩膀,脸贴着脸陪笑道:“我来迟了,叫你受了这委屈,对不住你。你放心,我回去便训斥那泼妇,给你出气。”莲姑娘推了他一把,泣道:“你家既有厉害娘子管束,你就不该来招惹我。我虽是风尘女子,没跟你前,也是京城的红角,多少王公子弟堆了金银珠宝来,我都不看他们一眼的。你有些什么好?既没高官厚禄,又不是俊美少年,我原不过是看你为人忠厚老成,想着是个终身之靠,这才肯跟你罢了。谁知你竟叫家里那不成器的泼妇,上门来这等欺辱我。我晓得你的意思,你是看人到手了,也受用的够了,连着孩子也生了,便不稀罕我了。想把我们母子打开,又恐人骂你是陈世美,便和家里的串通好了,来演今儿这出戏,好叫我知难而退。我也不用你们两口子这等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的,我明儿就带着孩子,搬离京城,往外乡投靠我亲戚去。再不碍你们的眼,好不好?”
陆焕成急躁道:“谁同你这样说来?哪个要撵你走?今儿这事,我委实不知。我和那不贤良的泼妇早已不说话了,也不知是谁多嘴告与她的。若不然,我为什么急急的过来?你也不必生气委屈,等我回去就把那多嘴多舌的捆了,打给你出气。”
莲姑娘便冷笑道:“扎筏一个下人,能有什么本事?谁是不会的!我看你是不敢动那泼妇了。也是的,人是你正头娘子,我算什么!”陆焕成被她这话激了,喝道:“哪个说我怕那泼妇?!早几日,为着她在家里咬群,我也曾禁她的足。近来,我那二女儿为着她看护不周,也一病死了,连老太太也颇多埋怨。我们家里,是再没人待见她的。”
莲姑娘听闻,转过头来,眸里秋波流转,说道:“既是这等说,你接我进你家门去。我不敢争大论小,你好歹给这孩子一个名分。”陆焕成闻言,默不作声。莲姑娘便点头冷笑道:“我晓得你是个软行货子,只会在我跟前弄嘴,真要你为我们母子出头,你便不成了。我只问你一件,你预备将我们两个怎样?我也就罢了,这孩子却是你陆家的种。莫不是一世都跟着我在外面,不得认祖归宗的?若当真如此,我明儿就叫这孩子改了跟我姓。你不怕丢脸,我更是不怕!”
陆焕成没奈何,只好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如今总是不缺你的衣食,你又慌些什么。我女儿才过身,哪有还没出殡,老子便先纳小妾的道理?让人看着,还不笑死!”莲姑娘伸指向他额角戳了一记,娇斥道:“你还怕人笑?闹了今儿这一场,人早就笑死了!若不是你管不住你那浑家,叫她来这儿吵闹,我又何必急着进你家去?过了今儿,谁还不知道我就是你的小老婆?又装成什么样子?成,既是这等,我明儿就带了儿子走,好似我有多稀罕似的!”说着,重又睡倒在床,任凭陆焕成如何揉哄,只是不理不睬。
这陆焕成见没奈何,只好说道:“既是你这等说,我就带你们回去。横竖老太太跟前,我早已知会过了。”这莲姑娘却又拿起乔来,哼哼唧唧不肯起来,又说怕正房拿捏,又说恐孩子被抱去,磨得陆焕成答应去了陆家给她拨个院子,孩子也不叫上房的抱去,这才罢了。
莲姑娘心满意足,方才起来慢慢腾腾的梳妆打扮,又吩咐底下人收拾细软。她坐在镜台前,一面梳头,一面问道:“闹了这一场子,你饿不饿?叫人送饭来吃。”陆焕成摇头道:“不饿,赶紧收拾了咱们去吧。”莲姑娘见状,也不相强,叫来服侍的老妈子,与了她几个钱,说道:“去门口的摊子上,买碗馄饨来我吃。”那老妈子得钱去了,陆焕成只急的汗如雨落,又不敢催。
好容易馄饨送来,莲姑娘吃了,收拾完毕,一家子方才出门。莲姑娘抱孩子,干娘提着褡裢,陆焕成相陪,出门上了锁,一道乘了车,往陆家行去。
陆家门内,那柳氏回来,便直扑后院,向着陆贾氏一把鼻涕一把泪,连哭带骂将事情缘由讲了一遍,直叫老太太做主。
陆贾氏看不上她这副样子,强劝了几句,便叫丫头送她回房。打发了柳氏,她便向宝莲道:“也没见她这样,好好一个正房太太,能被一个没进门的外宅压的抬不起头来!”宝莲说道:“太太是莽撞了些,老爷也有不是。哪有当着外人的面,为着个外宅打正妻的?这往后,叫太太还怎么管人?”陆贾氏不以为然道:“那是她没本事,管不住男人,不然怎会这等!”宝莲听这话不对路,只是默默不语。
正说话间,外头就有人来报说:“老爷带着姑娘公子进门来了。”陆贾氏呵斥道:“什么姑娘!姑娘分明已经没了,这家里哪有第二个姑娘!这是哪门子的称呼!”那人不敢应声,便退了出去。
陆贾氏便狠狠捶桌道:“弄就弄了罢,偷吃也不知道抹嘴,定要弄出这样的事来,传扬的一地里都知道。明儿咱们可怎么出门子?”宝莲宽慰道:“老太太且放宽心些,又添了个小孙子呢。”陆贾氏横了她一眼,说道:“有勇哥儿在,我稀罕她那些!”
少顷,宝荷便进来报道:“老爷来给老太太请安。”说着,顿了顿,吞吞吐吐道:“还有二娘和三少爷。”陆贾氏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他倒做的好主,还没拜祖,这二娘和三少爷就叫上了!”话音才落,就见陆焕成领着个怀里抱孩子的女子进来。
陆焕成先上前与陆贾氏请安,陆贾氏睬也不睬。陆焕成便说道:“儿子在外纳得一外宅,秉性温良,近来又与儿子诞下一子。儿子思量着总叫他们母子在外居住甚是不变,便带回家来认祖归宗。”说着,便推那莲姑娘上前拜见。
莲姑娘缓步上前,抱着孩子在炕前跪了,磕了三个头,那陆贾氏才道:“罢了,你带着个孩子不便当,又磕什么头,仔细摔了孩子,起来罢。”
莲姑娘腹中作诽,面上恭恭敬敬,起来便退在一边,垂首不言。
陆贾氏便将这莲姑娘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却见她生着一张瓜子脸,眉清目秀,樱口琼鼻,十分周正。头上梳的流光水滑,却只插了根银簪子,身上一件嫩黄色对襟夹衣,葱绿纱裙,通身上下再无一件首饰。
看了一回,这陆贾氏才点头道:“倒也是个清秀佳人,怪道叫我们老爷这等惦记。你既进了我们家,往日的事儿我便不细究了。但只一件,我也不管你往日是唱戏的也好唱曲的也罢,进了我们陆家的门,就得规规矩矩的做良家妇人,把往日那烟花场里的习气一并都除了,安分守己的度日。我们这等人家,自然也不会亏待了你。只是你若不守妇道,弄出什么有辱我陆家门风的事来,那陆家可容不下你。”
那莲姑娘是在风月场中待久了的,熟惯演戏,双膝一弯又跪了下来,望着陆贾氏泣道:“老太太,我宋青莲不是不知廉耻的妇人,原也是好人家女儿,只是家道败落,父死母嫁,我一个女儿家无可为生,被我那无良的叔叔卖进了戏班子。我虽误入风尘,仍旧一心从良。不然我在戏班子这些年,愿讨我做小的王公子弟不在少数,我怎么不去跟他们?我便是看陆老爷为人宽和,陆家是慈厚之家,又素闻老太太仁善之名,方才跟了陆老爷,只为从良度日。老太太今儿这教诲,我自然记在心中。老太□□心,我既脱了苦海,于老太太老爷太太感戴不尽,必定尽心竭力服侍老太太、老爷太太,怎敢再生什么不良之念?我若如此,必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嘴里说着,便将怀里的孩子偷偷捏了一把。那娃子吃痛,顿时大哭起来。
陆贾氏到底是年老之人,心肠软,看见亲孙子哭闹,虽说心里嫌弃他娘,有些不待见,到底也不忍心,当即说道:“倒是个识趣儿的丫头。罢了,快哄孩子罢,别叫他哭坏了。”又问陆焕成:“这孩子可取名儿了?”陆焕成答道:“还不曾。”莲姑娘忙凑在里头说道:“老爷说不曾拜过老太太,不敢擅自取名。今儿既见了,就请老太太给这孩子取个名儿,也算借老太太的光,添一添寿。”
陆贾氏微笑道:“这取名是孩子爹的事儿,我怎好越俎代庖?”陆焕成也陪笑道:“母亲哪里话,母亲肯给取名,就是这孩子的大福了。”
陆贾氏微微一顿,便道:“他这辈上,便是言字部。我看,也不必选什么好听字眼,没得折寿,就叫他认宗罢,只当记她娘抱他回来认祖归宗了。”陆焕成自然无可不可,莲姑娘虽觉不好,面上也不敢说什么,便定了下来。
众人又坐了一回,陆贾氏嫌吵闹,推身上乏倦,说道:“我年老,身上乏了,不能陪你们坐。你们初来乍到的,想必还得一通收拾,就去罢。”说着,忽又想起一事,问道:“莲姨娘可有服侍的人?”莲姑娘忙答道:“就一个旧时的干娘,一道跟了来,再没旁的人。”陆贾氏点了点头,向陆焕成道:“我看,上房里那个迎夏就很好,为人聪明机灵,就叫她跟了姨娘罢。横竖你媳妇整日病痛缠身,也没那许多差事,一个忍冬就够使了。”陆焕成答应下来,莲姑娘心中虽不情愿,也只好道谢。
当下,陆焕成便带了莲姑娘母子两个出来,吩咐家人把书房收拾出来,给她居住。又亲自到上房把迎夏叫了过去,拜了莲姑娘认主,从此跟随服侍。
这迎夏原本一心打着飞高枝儿的主意,不想陆贾氏斥了她一顿也罢了,临了竟叫她去服侍小老婆,心中气生气死,却也无可奈何。
那莲姑娘眼看书房简陋,家具摆设不甚合心,不免又和陆焕成合气一场。陆焕成却道:“你也罢了,母亲能容你住下,已是满顶了,还有哪些不知足?你要清净,这儿不是正和你意?又计较些什么!”莲姑娘憋了一肚子的气无处发,气倒在床上睡去了。陆焕成便往族谱里记了陆认宗的姓名生辰。
柳氏在房中躺着,听闻那外宅竟而进了门,拜了陆贾氏,带着孩子在书房住了下来。那孩子的名儿,竟也是陆贾氏起的。就知此事已是死了,要将他们母子撵出陆家是再不能够。甚而连着自己贴身服侍的丫鬟,竞也给了那荡货。新仇旧怨一起发作起来,一怒之下,肝气病发作起来,从心口往下憋坠着疼,躺倒在床,哎哟叫唤个不停。忍冬看她这副样子,也是害怕,慌忙跑去喊老爷请大夫,陆家又是一通热乱。
自此,莲姨娘母子便在陆家住了下来。
这莲姨娘在烟花场里惯了,一身风尘习气,初时还能勉强忍耐,奉承一家大小。渐渐看出端倪,又自谓脚跟已牢,本性便露了出来。日常挑衣拣食也还罢了,又常与人口角,挑唆是非。偏巧她生性刁滑,分明是她弄出来的事,她只不出头,叫人也无从循迹,将个陆家闹得鸡飞狗跳,合家不宁。柳氏一病不起,陆贾氏看不能收拾,索性不出。陆焕成又是个无用之人,陆家家内更是荒颓非常。
夏春朝使人挑了这一出,却不知陆家门内如何热闹。
长春带了她姑母也迁到了乡下夏家老宅,长春便在房里跟随服侍夏春朝,她姑母就在厨房管烧火做饭等事。
时日匆匆,王二辉将打了菜的两亩田地尽数拨了种,一月过去都出了芽。赶上秋日和暖,风调雨顺,花苗长得甚是健旺。
夏春朝如今怀孕也将满五月,小腹渐渐隆起,行走倒还便当。听了王二辉回报,心里高兴,亲自到田垄上瞧了瞧,见果然如此,十分喜悦。
当下,她折返宅院,使了家人往城里,请旧日闺中好友傅月明过来一叙。
打发去的人回来报道:“已将帖子送到季府上了,夫人收着了,只说知道了。又叫小的上覆姑娘,说她一早要来看看姑娘,只是季老爷不在,家中无人,家务又甚是繁杂,一时竟不得空闲。如今姑娘既请,那没有不来的道理。今儿是不得空了,明儿也不成,到了后个儿,必定一早过来。临去时,还赏了小的一串钱。”
夏春朝听了,极是高兴,向三个丫头道:“月明要来,后日要好生预备着才是。”这三人是知道她们交情的,自然一口应下。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