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红姐见了夏春朝脸上神色,心念一转,笑问道:“怎么,嫂子又心疼起来了不成?”夏春朝笑了笑,说道:“这却不是……也罢,不提这个。”说着,伸手拿起那大红焦布,又道:“你瞧这个如何?”陆红姐就着她手里看了看,颔首说道:“这布织的精细,色染的也周正。这三梭布织的也好,软和的很,做小衣衫子都好。嫂子在哪里买来这样的好货?”夏春朝说道:“就是西街上新开的那家‘霓裳轩’,昨儿我同你哥去看了看,货色极好,只是贵些。”
陆红姐听闻,问了问价钱,点头道:“这样子的货也值这个价了。”说毕,又探头瞧了瞧,就看见那几卷宝蓝藏青的缎子,遂笑道:“这些缎子,都是嫂子给哥买的罢?统共就买了这么一包的布料,倒是哥哥的占多。嫂子要与哥哥做衣裳,又托赖我沾光了。”
两人说笑了一回,外头便传话说丁裁缝到了。因是常年家中往来习惯了的,这姑嫂二人皆不曾避忌,就吩咐人带了进来。
少顷,那丁裁缝进来,上来与奶奶小姐见礼已毕,就垂手立在一边。
夏春朝先不吩咐,只寒暄笑道:“丁师傅近来做些什么?一向少见了。”丁裁缝恭敬笑道:“因着春夏相交,这几日各家的太太奶奶都忙着添置新衣,小的生意忙碌,一时顾不上来给奶奶请安,倒请奶奶恕罪。昨儿奶奶打发人来知会,小的正赶着城东西凤楼东家太太的活计,听闻是太太相招就丢下忙忙的过来了。”夏春朝微微一笑,说道:“你倒是殷勤。”丁裁缝陪笑道:“自打小的独立门户出来,奶奶就分外下顾,照料小的生意。小的铭记在心,焉敢不报?”
夏春朝听他说的甜润,笑了笑。陆红姐嘴快说道:“丁裁,听闻昨儿你上街偷了老刘头一桶香油两桶蜜,今儿他四处吆喝着抓贼呢。可有这回事?”丁裁缝怔了怔,回道:“姑娘何出此言,并无此事。”陆红姐便笑道:“既没有偷着抹蜜和香油,嘴怎么这样甜?真真是惯会哄人的,怪道你生意那样好。”丁裁缝笑道:“姑娘说笑了。”
这般叙过寒暖,丁裁缝便上来与这姑嫂二人量了身段尺寸,又问道:“讨奶奶示下,要裁什么衣裳?”
夏春朝同陆红姐商议了一回,便叫做一件大红焦布比甲,一件大红焦布扣身衫子,一条水波纹湖蓝褶裙,一件葱绿高腰襦裙。那妆花纱便与夏春朝裁了件披帛,一条盖地裙子。两人衣裳交代已毕,又要吩咐陆诚勇的衣衫。男人衣裳有限,几卷绸缎只分作大氅、深衣、直裰、衬衣并两条裤子就罢了。又因他不在家中,不能量身。夏春朝便将昔日陆诚勇一件旧衣交予丁裁比对,好在陆诚勇出外几年身材并未走样,倒也无碍。
一时事毕,夏春朝笑道:“丁师傅,这天眼见着就热了,我们又想赶着端午时上身,烦劳你赶上一赶罢。”丁裁缝记了样式,听见这话,连忙回道:“小的自知轻重,不消奶奶吩咐。小的回去,就带了徒弟造办起来,必定不误了奶奶过节。”
夏春朝点了点头,又道:“老太太这会儿正在上房,你也去问问老太太、太太要不要添置几件衣裳。”丁裁缝答应着,就收拾了东西去了。
宝儿上来添了茶,就笑道:“虽是少爷同奶奶拌嘴,奶奶心里到底还是惦记着少爷的。”陆红姐听闻此言,便问道:“怎么,嫂子同哥哥拌嘴了?”夏春朝还不待说话,珠儿就嘴快说道:“好似是昨儿因长春的事儿,少爷回来嗔了奶奶,奶奶就不高兴起来。今儿早起,少爷连饭也不曾吃,就匆匆出门了。奶奶虽不说,我们岂有看不出来的!”说着,又向夏春朝道:“奶奶也别放在心上,少爷嘴上说不出,心里也是疼奶奶的。昨日在铺子里,奶奶看着那妆花纱心里喜欢,舍不得买,少爷便偷偷替奶奶买下来了。这心思也算得上体贴,奶奶也看一眼不是?少爷在边关这许多年,好容易回来了,还没热乎两天,奶奶就同他生分上了。别说少爷,就是我们看着,也觉得心寒。”
夏春朝斥道:“你这个丫头,倒数落我起来了。”陆红姐在边上听着,便趁空劝道:“既是这样,嫂子不如同哥哥说开罢了。你们这几年的情分,就为这些不相干的小事伤了,可实在不值。我哥哥那人,嫂子又不是不知,自来是心直口快的。大事上倒罢了,碰上家长里短这些小事,是最没成算的。你倒同他怄些什么气?”
夏春朝正色道:“姑娘,我是什么样的人?我是那心狭量窄、无理取闹的愚妇么?我这般,自是有我的道理。”陆红姐吃了这一顿抢白,脸上讪讪的,只说道:“也罢,嫂子别恼。横竖是你们两口的事儿,我不说就是了。”
夏春朝不愿多言此事,便岔了话说道:“太太叫了厨房里春嫂女儿去补缺,我想着不如今儿就叫长春过去。你觉得怎样呢?”陆红姐说道:“嫂子做主便罢,我那儿地方空,随长春几时过去罢。”夏春朝听闻,便打发珠儿出去传话。叫长春即刻收拾了包裹,挪到陆红姐屋里。又传了彩蝶上来,送到上房。
这彩蝶今年虽只十五,却是生的颇有几分姿色,兼之百伶百俐,凡事一听便知,便有几分心高气傲,一心只要在众家人里出头。奈何夏春朝掌家甚严,轻易不添人手。故而她在家中长至十五岁,一无差事在身。去岁重阳,陆家摆宴款待亲朋,事多忙碌。春嫂便使了个托词,在夏春朝跟前千求万求方才得了个差事,将女儿带进厨房。满拟自此一家子便吃了个双饷,谁知天不遂人愿,这彩蝶灶下烧火时不慎被火燎了脸。夏春朝怜其家穷,又突遭不幸,便厚与银两,又延医医治。然而这火伤是极难医治的,彩蝶在家歇了几月,面上伤势虽愈,却落了块疤,再不得进来领差。此女心气甚高,突遇此事,气恨交加,只是无可奈何。
偏巧近日陆家事多,柳氏嫌合家下人皆是夏春朝手里出来的,有意选个心腹。又因要防着陆焕成上心,合家子挑遍了,选中彩蝶。春嫂正愁女儿在家焦坏了身子,忽闻此事,当真喜从天降,满口应下。见奶奶打发人来传唤,当即撺掇着女儿收拾了进去。
彩蝶一路低着头,跟着来人进了上房。
其时,忍冬正在内房门外坐着,见她进来便起身道:“姐姐来了,姐姐稍等,我进去告诉太太。”
那带她来的人便笑道:“姑娘在这儿候着罢,我先去啦。”彩蝶连忙笑道:“嫂子慢走,往后我还多得嫂子照应。”那人一笑,便去了。
须臾,忍冬已自里头出来,说道:“太太叫姐姐进去。”彩蝶听闻,便随着忍冬走了进去。
进到里头,便见柳氏穿着家常旧衣,盘膝坐在炕上,手里捧着一只五彩瓷盖碗,正双目炯炯望着自己。这彩蝶低头上前,离炕三步远时跪了,端端正正的磕了几个头,就听上头说道:“地下凉,起来罢。”
彩蝶得了这一声,方自地下起来,仍旧低垂着头,一双眼睛却滴溜溜的四下打量。
柳氏看了她两眼,便笑道:“你这孩子,只顾低着头做什么?抬起头来,叫我瞧瞧。”彩蝶细声细气道:“我生的丑,怕吓着太太。”柳氏说道:“我既叫你上来,自然知道前头的事儿。你自管抬头便了,并无妨碍。”说着,见她不动,又笑道:“莫不是你往后在这屋里服侍,都低着脸不看人么?”彩蝶听见这一声,方敢慢慢抬头,仍兀自不敢看柳氏。柳氏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遭,又看她左半边脸上果然有巴掌大一块旧疤,容貌全毁,心下满意。当即点了点头,故作怜惜道:“脸上这伤可是去年烧的?好一个端正的丫头,真正可惜了。”
彩蝶听她说起旧事,触了心病,不由双目泛红。只听柳氏又叹道:“去岁上,我原是要你到姑娘房里伺候的。只是你们奶奶说什么樱桃纵然病重,到底还在,没有补人的道理,叫你去了厨房。若是依着我,哪里会有这场横祸?”说毕,又叹息了几声。
她此言便意在挑拨,这彩蝶到底年轻,又事关机身,当即上了套。将一口银牙咬了几咬,方才低声道:“是我没福罢了,却怨不得旁人。”
柳氏笑道:“我听了你的事,心里倒怪可惜的。本想叫你到屋里服侍,只因你一向在家养伤,我这儿又不缺人。何况家里的事素来是你们奶奶管,我是说了不算的,只好罢了。幸得如今长春要去服侍姑娘,我这屋里出了缺要补人。你们奶奶原打算上外头买,我立时便想起你来。这好处与其叫外人占了,倒不如抬举自家的人,就叫来了你上来。往后,你就是我房里大丫头了。”
彩蝶听了这一番言语,连忙重新跪下,重重的磕了几个头,嘴里说道:“太太提拔,恩同再造。婢子杀身难报,日后必定一力扶持太太!”
柳氏一笑,说道:“好好说着话,又跪下做什么。”转头便向忍冬道:“扶你姐姐起来。”
忍冬正在旁歪头看着,听见吩咐,连忙上前扶了彩蝶起来。
柳氏又自腕上脱了一支鎏金银丝镯下来,递与她道:“今儿初次见,没什么好物,这镯子你暂且戴去玩儿。日后你办好了差,我还赏你。”彩蝶不敢就收,推了几推,见柳氏执意相赠,只得收下。
原来,柳氏这一番言辞,皆是陆贾氏所授。不然以柳氏心智,如何能想出这样一篇话来。她先拿言辞相激,赚得彩蝶感戴不尽,又以小利相诱。世人当此,十个有九个都要着道,何况彩蝶年岁尚浅,无甚见识,果然一发即中。
当下,柳氏又说了几句闲话,便将彩蝶改名为迎夏,留在房中听用。这迎夏也就此死心塌地跟了柳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