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三年秋的那场婚礼,直到很多年后依然被人津津乐道。
九月初八,宜成婚、订亲、求嗣、纳财、结网、会亲友。
忌上梁、作灶、伐木、安葬等。
这一天,年逾二十五的定国大长公主司马妧自永福宫出嫁。
《礼记昏义》曰:“娶妻之礼,以昏为期”。
“婚礼”原为“昏礼”,属阴,时至傍晚,方可举行,取阳往阴来之意。
黄昏时分,从顾府出发的迎亲队伍浩浩荡荡,人数竟多达五百,随其奢俭扶车,往皇城而去。
领头骑着高头大马的新郎官,一脸笑眯眯的和气模样,圆圆滚滚的身材,好像马上要把新郎服给撑裂,非但不神气,反而十分可笑。
甚至有人暗地里为顾家公子骑的那匹马担心,好像马儿下一秒就会被新郎官给压垮似的。
相比之下,同他前去迎亲的两位好友,单大公子和齐三郎,俱称得上一表人才,更加衬得新郎官肥胖臃肿。
而因着顾家式微多年,于名门高官鲜有来往,族亲亦多半不在帝都,故而这光鲜亮丽、人数众多的迎亲队伍,多半都是顾延泽老先生的门生弟子,虽说个个少年英气,却出身寒微,前途未知。
至于队伍中剩下的一小半,则是顾二郎多年结交的三教九流,穿着派头十足的华服,却是忐忑不安地走在队伍末端,努力降低存在感。
即便这样,围观人群中仍有眼尖地发现,这谁谁不就是隔壁杂耍的王二吗?还有那谁谁,不就是对面崇贤坊打铁的李六,还有嘉会坊路边摆摊看病的老头许麻子?
顾家这看似气势十足的迎亲队伍,不是打肿脸充胖子么?
有看热闹的人开始窃窃私语,瞧着昂首挺胸、冒似神气的新郎官,忍不住直发笑。
不过笑归笑,到了催妆之时,新郎官拉来的这些人果真全部排上用场,只听见这五百余人高声齐呼:“新妇出来!”那真是声如雷震,惊天动地,好不气派。
男方这边尚有虚张声势的嫌疑,女方的气派却绝非假装。一品诰命楼夫人为其梳妆,端贵妃素手为其盖帕,当今皇上命人铺筵设几,待新郎奠雁之后,亲受新郎稽首之礼,骠骑大将军楼重则亲领长公主登车,又施挽留之礼。然后由新郎而非仆人代驾——亲自驾车前往礼会院。
与寻常人家婚嫁不同,公主举行婚礼的地点皆固定为礼会院,仪式结束后再移往公主府举行婚宴以及观花烛。
围观的镐京百姓,幻想着这位定国大长公主与众不同,说不定会骑马成亲,如此一来又可一睹芳容。可是却大大失望,公主殿下安安分分坐于昏车之中,对于搞破除礼仪的惊世骇俗之举,毫无兴趣。
不过这位大长公主毕竟地位非同一般,十里红妆送嫁,队伍从朱雀大街的这头排到那头,堵住半个镐京城,竟是一眼望不到边。且事先将狭窄不宜通行之地的墙通通拆除,照明所用火把烧焦了沿街的树。
司马诚为了给这位驻守边关多年的皇妹面子,以示他心胸并不狭隘,特命神策军和羽林卫等皇家禁军千人充作仪仗,腰挎长刀,气势非凡,昏车边随行的七十卫兵更是个个敛容端肃,英武伟岸,令人望之生畏。
围观的镐京百姓本想欢呼,可是见了这支队伍,却一度面面相觑,表情疑惑,搞不清楚这支队伍到底是去送新嫁娘,还是上阵打仗。
于是非常奇怪的,如此隆重华丽的成亲大队伍走过街道时,场面居然十分庄重严肃,一度寂静无声。连预备好要戏乐新郎的障车都被这来势汹汹的队伍惊住,一时不知道该不该上去行娱乐节目。
好在朱雀大街两旁的楼上有专人负责往下飘洒花瓣,五色缤纷、香气四溢的花瓣散落于队伍之中,呆愣半天的随行乐人终于反应过来,立即吹响乐器,这才柔和了这支送嫁队伍中过重的锐气,终于有了几分洋洋喜气。
驾驶昏车的新郎官倒是对刚刚诡异的场面一无所觉,胖乎乎的双手努力拽着八根马辔,转头向两边根本不认识的百姓打招呼。
他笑得十分开心,以致于一个拉不稳,两匹马跑偏位置,马车一阵乱晃,队伍随之也混乱起来。眼看圆溜溜的新郎官就要重心不稳滚下车去,这时候从帘中里伸出一只指甲涂着丹蔻的玉手,仿看似十分纤细修长,实则比寻常女子的手要大,而且极为有力,一把便拉稳了辔头,避免马车翻倒。
“是大长公主!”有人欢呼。
人们惊喜之时,这只手已悄然收回帘中。众人只能看见胖乎乎的驸马挠了挠脑袋,一脸憨笑地转头朝昏车中人道谢。
真是好白菜被猪拱了。
目睹这一幕的人不知道有多少都在心中惋惜腹诽。
而经历过这场婚礼的人,事后回想起来,印象深刻的便是滥竽充数的迎亲队伍、仿佛出征一般的送嫁仪仗、还有马车失控后的“美救英雄”……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达官贵人,均觉得这个傍晚举行的,这场规格颇高的长公主出降,果然是十分、十分之怪异。
虽然,顾家二郎精心备下无数新鲜菜式——时下炒煎等技术并不盛行,菜肴多是炙烤煮,所食肉类也以牛羊为主,少有禽鸟海鲜。可是顾乐飞的厨子们从大靖各地搜集而来,精通各色烹饪,银针炒翅、广肚乳鸽、爆炒田鸡、滑溜贝球……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公主府的婚宴令前来道贺的京中上层圈人十分惊奇,好奇伸筷一尝,无不是瞪大眼睛,连叫美味,席间所供青梅酒更是被人一扫而空,连皇帝听闻后也忍不住命人送了酒菜入宫。
公主府美食好酒的名声在一夜之间遍扬镐京。
可是没尝到好酒好菜的人更多,他们对公主府的婚宴多么多么的特别毫无体验,只记住了自己围观到的婚礼过程,所以与顾乐飞的初衷背道而驰的是——
多年之后,人们津津乐道的,不是定国大长公主出嫁多么威风赫赫、排场奢华,也不是驸马爷多么纨绔肥胖。而是整场昏礼虽然皇帝重视,举办隆重,弥漫其间的那种古怪又可笑的气氛,还有女强男弱的颠倒关系,都让人深觉怪异。
所以,顾乐飞想要追求的“特别”的确有了,却不是他想要的那种“特别”。
当然,很多年后,大长公主已不仅仅是大长公主,而那位被人认为是“拱了好白菜的猪”的驸马,也早已今非昔比。大靖最有权势的一对夫妇,当初所举办的昏礼竟然这般奇怪又好笑,无怪乎能让人们挂在嘴边许多年,百聊不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