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代善去世之前为贾政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在遗折上为他求官一一手心手背都是肉,就算贾政辜负了他的希望,他还是放心不下这个疼爱了十几年最后却是无官无职的孩子。
贾代善还是挺得帝心的,遗折一上,皇帝想起老臣昔日辅助的功劳,不但即刻下旨追封贾代善和命贾赦原级袭了爵位,还赐了贾政一个六品的工部主事的职位。
贾赦在贾代善灵前跪了一夜,熬得两眼通红,接到圣旨之后只觉头昏目眩,就再也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然后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继父亲去世之后,自己不知为何也死了,亲朋好友、故旧同僚都前来吊唁,有人窃窃私语:“太可惜了,都已经继承爵位了却年纪轻轻地去了,这一大家子可怎么办?”
那个人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其实就在旁边听着,可是别人看不到他的身影,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对他视若无睹。
张娴、贾瑚和贾琼在他灵前哭得死去活来,王氏在一旁一边拭泪一边劝慰,他却在一边看到王氏掩在帕子下的是一个得意的笑。
接着,他看到最敬爱的祖母受不了儿子孙子相继逝去的打击,也一病去了;史氏没了压制的人,如释重负,开始在府中大肆安插人手,打压罢免祖母留下的人;原本忠于张娴和老太太的下人,为了利益、为了地位或是为了别的什么,一个一个地投到史氏和王氏手下,开始反过来对付张娴母子;
爵位落到了贾政身上——为什么会是贾政?很简单,贾瑚死了。
要让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孩儿死去其实很容易,容易到都不需要做太多——只要找个刚刚接触过染了天花的人的侍女放到贾瑚身边就行了,不需要太多,真的。
贾赦贾瑚都死了,爵位自然不能由一个死人来继承,于是到了贾政手上,贾赦看到贾政穿着原本应该属于他的官服,王氏穿戴着应该属于张娴的诰命服饰,脸上的悲痛怎么也无法掩饰眼里的笑意。
妻子张娴在丈夫儿子接连去世后,也倒下了。二房一家子嘴上说的好听,延医请药却一拖再拖,张家打上门来兴师问罪,史氏出面保证会好好对待孤儿寡母,一转脸却是对张娴和贾琼不闻不问;
张家就是再有心也无法把手伸到贾家的内院,张娴终于熬不过,也死去了,留下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儿贾琼,跟着当面笑背后刀的叔婶过活,原本应该众星捧月的贾琼所能得到的还不到贾珠的一半,原本活泼甚至霸道的个性在下人若有若无的轻视怠慢中消磨殆尽,变得和前世的迎春一般怯懦木讷;
贾赦看着,看着,看着大房烟消云散,看着他的女儿日日忍受着下人的怠慢、叔婶的漠视,衣食用度甚至还比不上二房的元春身边有脸面的大丫鬟;看着贾琼长大之后无人为她打算亲事,蹉跎到十八岁,最后被史氏做主送给某个出了名的荒唐王爷做了妾室,鲜活的生命很快在内宅斗争之中无人知道地凋亡;看着二房一家光明正大地占据着荣禧堂,占据了大房应有的一切,享尽荣华富贵;看着贾家为了有更大的权势富贵一步步卷进夺嫡之战中,一步步滑向深渊,最后抄家灭族,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结局。
期间他喊过,没人听到;他骂过,无人知晓;想要离开,不行,就像是被什么束缚了一样,他只能在府里飘来飘去,就连贾琼被送出去他也不能跟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跳入火坑,心痛如绞;他甚至想过要作祟,可是也不行,别说魇住二房一家子,就是想碰倒一个杯子都做不到。
简直就像是老天爷要惩罚他前世的混账,所以给了他一个希望,但是又生生掐灭一样。
一直到贾家抄家,他总算可以离开那个府邸了,可是站在门口,这个游魂反而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了。
还有哪里可以去?答案是没有,若是女儿还活着,他怎么着都要到王府里去看她一眼——即使传说中王府和天子居所一样是有神灵守护的,他也要拼着魂飞魄散的危险去看看,可是在下人们的闲聊中,贾琼早就死了,在进入王府一年都不到的时间里。
正在徘徊的时候,一个炸雷一般的声音传来:“可抓到你了!”
然后就是一黑一白两个人拿着铁链走过来,把他用铁链锁了就拽着走。
贾赦心里明白这两人大概就是传说中的黑白无常,心里也不害怕,只想着是不是可以和妻子儿女团聚了:“我的妻儿他们呢?”
黑白无常不理他,只抓着他就是一阵快走,恍惚间走到了一条官道上,贾赦突然看见一个穿着官服坐在轿子里的人非常面熟,于是放声大呼:“子方兄,子方兄!”
轿子里的人听见了,命令轿子停下,招手把黑白无常一行人叫过去,看到贾赦诧异道:“这不是小贾将军吗?这里是死者才能来的地方,小弟曾经查过将军还有几十年寿命,可是将军怎会在此?”
原来这人却是曾经与贾赦交往过、后来因为家族牵涉到太子谋反虽然没有被抄家但是被贬谪到广西的陈方,陈方在去广西之前曾经拜托贾赦照顾他的妻儿和老母:“不敢再求荣华富贵,只求他们能略有温饱,不受他人欺负已足。”贾赦当时想着不过是每月送去几十两银子的事,就当是做好事为父亲积福,也就答应下来。
现在在这里碰见陈方,贾赦道:“小弟我已经当了几十年的孤魂野鬼了。”
陈方奇道:“将军何出此言,小弟在这里几十年了,可是过世也不过几十日的事。”招手问黑白无常:“时候未到,你们倒是为什么要抓贾将军?还不快为将军解了锁链!”
白无常回道:“大人,这魂魄前世未喝孟婆汤,是带着记忆的,已经知道了天命并且正在以人力更改,若是再让他改下去,那还了得?若是趁着现在把他抓了来,倒是勉强可以回复旧轨;而且另有一件,他改命也就罢了,却因此害了他父亲命去,这是不孝的大罪,上官说就是下十八层地狱都不为过的。”
听到“害了他父亲”一句,贾赦顿时脸色惨白——这是他心里最惧怕却又不得不承认的事实:如果不是他横插一脚,父亲贾代善还可以活十几年,安享天年的!
可是想到自己死后妻儿的悲惨下场,贾赦就不能无动于衷:“子方兄,小弟·····”
陈方摆摆手,打断他的话,对黑白无常说:“天命不可违,既然可以更改,那就不是天命,而且他当时也不是有心要害了他父亲去,无心之失,何罪之有?你们把他放了吧,上官那里,我去说一下情。”
说着又对贾赦说:“贾将军倒是快点回去,魂魄离了躯体太久可是不好。”
话未说完,就有人从背后推了他一下,所触之处如有针扎,贾赦一下子惊醒,最后听到的是:“将军使我老母不至于流离失所,恩德小弟无以为报,唯有以此略尽心意了”。
声音渺渺,渐渐听不到了。
眼皮似有千斤重,贾赦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看到妻子立在眼前,见他醒了,惊喜道:“恩侯?”
贾赦怔怔地看着妻子,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张娴已是避了开去,老太医进来为他做了诊断,最后说:“将军身体已是无碍的了,只需注意休息,勿要哀毁过甚即可”
送走太医之后,张娴从屏风后出来,流泪道:“恩侯,你昏迷了整整一天了。”
丫鬟取来了水,贾赦喝了一口,去了喉咙里的涩感,才说:“苦了你了。”
张娴坐到他床边,抽抽噎噎地说:“你一倒下去就怎么也叫不醒,都快要吓死我了。”
贾代善去后,老太太哀痛儿子,史氏伤心丈夫,都倒下了,现正卧病在床;贾政只会死读书,不堪大用;王氏不使绊子就不错了,贾代善的丧事,婆婆太婆婆的医药还有的整个府邸的事务一下子全都压在了张娴肩上,除了繁杂事务还要为丈夫担惊受怕,现在贾赦醒过来了,张娴的眼泪就再也忍不住。
贾赦看着妻子,再想想梦中的家破人亡,长叹一声,握住了张娴的手。
就是死后要以不孝的罪名下地狱,那又怎样呢?他不下地狱,他的妻儿就得活在地狱里,所以,他认了,认了,父亲那里,他死后再去请罪!
夫妻俩一时相对无言,贾赦突然想起什么,问:“安宁,老太太怎么样了?”老人家年纪大了却遭受丧子之痛,可别出什么事才好!
张娴僵了一僵,说:“老太太还好,就是担心你。”
贾赦发觉了,想起梦中的祖母,不由大急:“可是老太太出了什么事?”
说着就要起身,张娴连忙按住他:“你不要着急,你身体还没好呢。”
贾赦语气难得的严厉起来:“安宁!你是知道我的,老太太到底怎么样了?”难道梦里是真的·····
张娴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她对冯嬷嬷招招手,贾赦这才发现冯嬷嬷也在:“嬷嬷?”
冯嬷嬷走上前来,一脸忧□□言又止,最后说:“大爷,您昏迷的时候老太太不愿意见奶奶和哥儿姐儿。”
“是安宁不懂事做错了什么让老太太生气了吗?”贾赦挣扎着要起身,“那我给老太太赔礼去。”
冯嬷嬷道:“大爷,不是奶奶做错了什么,是这府里······”她看看外面,咬牙道:“不知道这府里哪个黑了心肝烂了肠子的,竟然敢说·····说老太太·····命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