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面冷气开得很足,我明显感觉到常坤对温度有点不适应,不知道是对室内外温差太大不适应,还纯粹是对低温不适应。我因为他有不能控制情绪的毛病所以很关注他各方面的细节,包括言行举止,想从中判断些什么,但到目前为止一无所获。
这里显然就是常坤说的那个朋友的父母住的高级病房,他走前来跟他们道个别。
是对看上去挺和善的老夫妻。
那对老夫妻坐在客厅沙发里看电视,我们进来以后,男的起身迎,先冲常坤点点头,然后朝我微微一笑,非常慈祥。而女的一动不动坐着,神情呆滞,两只空茫的眼睛盯着电视荧幕,搁在腿上的右手抖得厉害。从表面上看好像是很明显的老年痴呆和帕金森综合症,但刚才医生却跟常坤说身体机能没有问题,可能是精神重创引起的。我以前确实听说过心理问题会投射到身体上,导致一些疾病的发生,比较常见的有头疼、胃疼、咳嗽和晕厥。但亲眼见到还是很诧异,觉得不可思议。
这对夫妻我以前见过。
在走进来看见他们的第一眼,我就认出了。
然后我心里开始纠结一个问题,眼前这两个人,我能一眼就认出,可为什么刚才照片上那具女尸,那个叫陈金紫玉的女人,看着似乎有无限熟悉的感觉,却还是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到底是不是认识。
我的记忆系统到底出了什么鬼问题!
常坤和满头银发的老先生聊过几句以后,又走到沙发边和那个不管他说什么都没反应的老妇人聊了几句,然后告辞离开。老先生送我们出门,还站在沿廊下目送。我走出几步后回头看,昏光灯光下一个清瘦的人影,像部悲伤电影里的镜头。
走远以后,我跟常坤说我见过刚才那对老夫妻,男的是两年前有天到乾州公安局找付宇新,女的是四年前在青棋律师事务所一楼,我出电梯,她进电梯,那时候她很健康,还非常有礼貌地跟我笑笑。
常坤起先没说什么,沉默着走了一路,直到走进停车场,马上就要分道扬镳了,他才停下脚步回转身,用低沉的声音说:“那个老先生,以前是江城市公安局的局长,他的女儿也是警察,曾是我的下属,也曾是付宇新的下属,所以如果他到乾州时顺道去看看付宇新是很正常的事。他太太当了三十多年中学老师,桃李遍天下,可能有个学生在乾州当律师,路过的时候或者哪怕特地去看看,都没什么问题。”
听他的语气是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并没有怀疑他们什么,只是觉得挺巧,聊聊家常而己,可他硬生生给理解偏了。我想解释,怕越描越黑反而没意思,所以两手一摊随便他去。
常坤往右拐弯然后消失不见,丁平却领着我们往前又走了两百来米,上车坐好以后也不发动,漆黑里等着。
丁平说常坤有个司机在另外一辆车里等,为避免让他看见大半夜的他领我们到这里来见常坤,所以把车停得远一些,这会最好等他们先走我们再出发。
我嗬了一声,没说什么,心想你们城里人真会玩,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都喜欢演谍战剧。
然后,丁平送我们回刚才接应的地方,车子刚开进城,老懒打电话来问我在哪,我说刚办完事情准备回家,问他有什么事。他说他马上要出趟门,大概四五天的样子回。问他去哪,他说刚刚打听到一个对夏东屹画作很有研究的艺术评论家,人在天津,已经电话联系过,马上出发去见他。我嘱他小心,能不能查到什么是其次,安全才是第一位。
他笑笑,突然问我喜不喜欢吃天津麻花。
我真是服气他这人的闲心思,噗地笑出来,说:“喜欢。”
他说:“那行,回来给你带。”
挂掉电话以后我还是歪着脸笑,真的很难想象老懒那么个人也会偶尔说点讨姑娘欢心的话。笑着笑着突然发现丁平正侧着脸打量我,立刻收起笑,泛着眼皮子刮他两眼。
他没什么大反应,问我:“刚才打电话的是不是谭仲夏?”
我说是。
他倒突然笑了,一边笑一边摇头,叹口气,用一种形容不清是什么味道的古怪语气说:“稀奇死人,你居然能指挥得动他替你做事。他在我们跟前是条绝世大懒虫,基本上拨一下动一下,不拨坚决不动,有时候拨了还不见得动,反正抓住一切机会睡觉,站着都能睡死过去,对谁都爱搭不理。以前我以为他就是这种死人脾气。现在看来,他大概单纯只是觉得我们这些人的智商不配他正眼瞧,所以不爱搭理。”
丁平的意思是老懒认为这些人里只有我够聪明,配得上跟他讲话和共事,所以才会对我高看一眼,甚至会听我的安排做事。但我不这样想,我觉得老懒现在之所以另眼待我,肯定有别的什么原因在。当然,具体到底是什么原因我暂时还分析不出来,但肯定跟智商没关系。
我没搭腔。丁平便又扭过来看我一眼,说:“你跟黎绪还真有点像,虽然风格两样,骨子里的大将风范倒是如出一辙,不管什么样脾气的人,到你们跟前,都得换一种脾气活。”
我有点好奇,侧过脸问他:“黎绪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
前面是个红灯,他踩下刹车,静静地看着红色的数字倒数,没有说话。直到红灯变绿,往前开去,他才开口说:“泼妇、怨妇、只要有得闹就闹,有幅唯恐天下不乱的劲头。”
我皱起眉头表示很不理解,说:“我虽然没见过黎绪撒泼,但基本能想象,所以说她泼妇,大概能沾边。但‘怨妇’这一说好像不搭介吧,她挺乐观的,嘲讽一切也嘲讽自己,整个就是女流氓。”
丁平斜起一边嘴唇笑了笑,没接茬。
我再咀嚼一下他刚才说话的语气,觉出里面有种深深的不友好,便试探着问他是不是对黎绪有什么意见。
正好到目的的,他慢慢把车滑到路边停下,转过脸来认真地看着我,特别严肃地说:“你哪天见了黎绪,替我问问,我们一起在陈家坞的最后那天晚上,在地下墓葬里,她跟付于新两个人,到底怎么回事情。你跟她直讲,这话,是我说的,那天晚上的事情不讲清楚,他们两个,我全都信不过。”
我有点不知道怎么反应才好,愣愣的,完全没有想到丁平对黎绪会是这么个态度,反过来黎绪对他的评价倒是挺高的,也很信任他,之前在我面前讲过他的好。我虽然一直提醒自己在判断一个人这件事上,尽量不要受别人的影响,实际上是不可能的,对丁平和常坤的信任,我在很大程度上受到黎绪的左右,因为选择信任她对我来说比较方便,省很多力气。
看着丁平沉静锐利的眼睛,我想起当时黎绪对他的评价,心里便笑了,因为黎绪没有说错,他就是个梗直的警察。
小海见我们两个你看我我看你不吱声,自顾自拉开后座门下车了,我便也下车,关上车门之前冲丁平笑笑,说:“行,回头见着了,我替问问她。”
我刚关上车门,丁平一脚油门就开走了,轮子在刚下过雨的柏油马路上滑出冷冰冰的尾音,让人觉得所有这一切都好没意思。人都说同生共死过的人,哪怕以前没什么交情,一场死生较量过来,也都会有过命的相惜之情。可事实是,他们共同经历了陈家坞事件里所有可怕的事情,亲眼看着自己的战友死去,遭遇到的恐怕都是他们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想再遭遇到的灾难,一路走来哪个环节都相扶相持。可结果呢?
结果却是这样,互相之间猜疑来猜疑去,信任变成一张破碎不堪的纸片,微弱地维持。
想想真没意思。
因为丁平刚才提起付宇新,我才突然想起白天的时候胡海莲说付宇新今天没上班而且电话打不通,带着老懒一起去找去了,不知道有没有找到,刚才也忘了问老懒一声。
这一天到晚忙癫癫的,总会忘掉点什么。
我坐上自己的车以后先给老懒打电话,没打通,想他可能上飞机了,便又打给胡海莲,她倒接得快,刚响两声就通了,喂了一声。
我听出她嗓音不对劲,沙哑暗沉像是刚刚大哭过,心里一慌,赶紧问她怎么了。
她吸了吸鼻子说:“感冒了,难受得紧。”
我说:“白天不还好好的吗?”
她很没好气地说:“是啊,准是被刘毅民给传染的,那货有神经,感冒了还非得往我们跟前凑,回头非得敲他一顿必胜客。”
我问她:“严不严重?要不要去医院挂瓶点滴?”
她说:“不用,刚吃过药,准备睡觉,正好可以休几天假,好久都没正经休假了。”
我又问她饭有没有吃过,要不要给她买点什么过去。
她突然就不耐烦了,有点凶地喊:“不用不用不用!我一女汉子,用不着你瞎操心!”
我拿着手机呆了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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