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黎绪有关的其它事情,我都不想跟他们讲,身上一股尸臭味啦,在调查梁宝市的命案啦什么的,觉得不必要告诉,因为虽然能从这三个人的言语神情里读出他们跟黎绪的交情不浅,但也能感觉出他们之间关系很微妙,有种奇怪的紧绷感。
我很在意为什么他们跟黎绪有交情,而且明摆着很关心的样子,却不知道她的下落,连近况和联系方式都不晓得。
唯一能够解释的理由,就是黎绪在躲他们,或者说躲他们中的某个人。
这就有问题了,意味着我在跟他们打交道的过程中,也得十分小心才行,千万别掉坑里。
楼明江起身去卫生间。
他刚走开,何志秦的手机响,他看一眼屏幕,大步流星走到外面去接,脚步声越来越远,消失不见。
我心里有感觉,他现在接的这个电话,会把我们的进展往前推一推。
说到底,何志秦也不是最大的官,做不了重大的决定,他上面还有人,事事都得汇报和请示。
会客室里只剩了我跟心理医生吴沙两个人,突然想着,既然他看上去那么单纯安静,要不干脆问他点什么,起码可以试探他的深浅。
先从不那么敏感的问题问起吧。
我友好地朝吴沙笑笑,接着刚才的话题问他:“哎,你知不知道楼明江跟黎绪是什么关系?他好像很关心黎绪的样子。”
吴沙点点头,回答说:“黎绪救过楼教授的命。”
我露出恍悟的表情,说:“哦,那是难怪。”
紧接着又露出疑问的表情:“既然这样,他们的关系应该很深吧?怎么还要来问我黎绪的联系方式和近况?”
他很实在地回答说:“黎绪失踪两年多了,我们找不到她,不知道她在哪里,在做什么。”
我心里一跳,果然!脸上却不动声色,还在顺着话题聊:“要死了,好好的大活人也能失踪?我看她行动自由得很,不像被人控制的样子。”
吴沙摇摇头:“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
我还想再问得更细些,比如黎绪的身份、背景、在这些事情中间所扮演的角色之类,但突然发现吴沙目光闪烁神色不定,像是有很重要的话要说却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同时又担心何志秦和楼明江他们回来以后就没机会说了,所以特别紧张。
看他紧张成那样,我也紧张起来,生怕错过这个难得的独处机会,赶紧问他怎么回事,是不是有哪里不妥当。
吴沙扭脸往门的方向看了一眼,将身体稍微朝我这边凑过来些,很紧张地压着声音说:“我听他们讲,你父母很早的时候去世,就跟着爷爷过活,几年前爷爷也去世了,现在只剩你一个人?”
我感觉到他即将要告诉我的话,一定跟我的身世有关系,不由很着急,也把声音压到最低限度,掏心掏肺跟他说实话:“我的户籍资料和各项手续的证明上是那样写的,但并不一定,事实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可听人说,我妈妈还活着,而且,我爷爷也未必真的死了,所以我才想尽办法跟警察搭上关系,想查明白自己的身世和妈妈的情况。”
他犹豫着问我:“你没有别的亲人了吗?兄弟姐妹之类的?”
我摇头:“没有。”
他不说话了,两只手紧攥在一起,表情很痛苦。
吴沙说的话和他脸上的反应在我心里激起三层浪,我脑袋里猛地冒起一个疯狂的猜想,然后近乎哀求地望着他。
他犹豫了近半分钟才终于开口,一鼓作气说:“我是蓝天康复医院的心理医生。医院在江城东面,你要去的话跟着汽车导航走就行。那里有我的一个病人,男性,资料上写着名字叫苏醒,年龄二十四,有智力障碍症,原本跟养父一起生活,前几年养父死了,他的情况不能也不允许独自生活,就被送进了当地的精神病院,2013年9月转到我所就职的蓝天康复医院。”
我不知道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听上去跟我完全没关系,哦,不,好像也不能说一点关系都没有,他说那个病人姓苏,跟我同姓,结合他的反应,仔细玩味起来就有点不对劲了,跟刚才掠过我脑子里的疯狂猜想有点接近,吴沙可能知道些什么和我身世有关的人或事。
吴沙接着说:“那个叫苏醒的孩子,身体方面都很健康,可以说有点健康过头,没有任何毛病,连感冒都不曾得过。可惜心智不全,大概只有两三岁孩童的智力,对社会和生命都没有起码的认知能力,不知道年份有什么意义,金钱有什么用处,除了最简单的吃喝拉撒以外,其它方面的事务都不能自理,也没法跟别人进行正常的沟通。”
我瞪着眼睛仔细听,一个字都不漏过。
他说:“病人转到我们医院以后,我想了解一下他是天生就这样的,还是后来遭遇什么疾病或意外之类才造成的,就联系他之前那家医院的主治医生,可他也不知道,据那个医生说,当初把苏醒送进医院的是个年纪很轻的女孩子,二十一二岁的样子,自称是苏醒的妹妹,可她也不知道哥哥是什么时候以及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我感觉好像还是很糊涂,但是渐渐的,又感觉他说的话里有什么非常重要的内容,所以有点恼火他絮絮叨叨一大堆却说不到重点,并且毫不掩饰自己恼火的情绪,几次往门口的方向看,暗示他时间不多,那两个人随时可能会回来。
然后终于说到重点了。
他说:“苏醒的养父,名叫黄福康,把苏醒送进医院的女孩,名叫邢维娜。刚才你在讲乾州市和梁宝市两处的连环命案时,提到过这两个名字,你说他们都遇害了。”
我就说刚才听他那堆废话的时候,隐隐约约捕捉到了点与命案相关的什么东西,原来就是这个。
命案卷宗的背景报告里说梁宝市“桥桩案”的受害者黄福康有个患智力障碍的养子,但后续调查报告却没提及那个养子的去向,我当时稍微想到过一下,却又觉得不重要,所以没过问,谁会想到居然在这里冒了出来,真是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但这和我的身世有什么关系?吴沙为什么要从我的情况切入来谈论那个叫苏醒的病人?
走廊深远处传来何志秦的脚步声,混合着回声,带着点压迫感,吴沙的神情越发紧张,连连往门口看了好几眼,然后又往我这边靠近,把声音压到更低,很着急地说:“那个病人,苏醒,长得……”
突然停顿。
何志秦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而这边楼明江也从卫生间出来了,正站在离会客室很近的走廊上打电话,主要是听对方讲,他时不时嗯一声。我耳朵捕捉着外面的声音,目光厉狠地盯着吴沙,等他往下说。
他终于把刚才没说完的那句话给补充完整,说:“那个病人,苏醒,长得和你非常像。”
他把“非常像”三个字咬得特别重,旨在强调那个叫苏醒的病人跟我相像的程度。
非常像。
非常像是多像?
我暗自琢磨吴沙说的“非常像”三个字的时候,他已经把身体坐直了,拿起手机看起来,作出一副不曾跟我说过什么的样子,我虽然很受震动,但也还是有意识地调整情绪和表情,等着外面两个人走进来,不想有什么破绽。
何志秦坐回原位,带着歉意跟我说:“今天可能要多留你一会,我们安排了专家过来讨论尸体鼻腔中发现的粘液和脑部积液的问题,希望在这之前你和你的朋友能在这里等。”
我耸耸肩膀点头,表示无所谓。
他表示谢意,然后问我饿不饿。我这才猛想起来江城时一直赶时间,压根忘了吃晚饭。我倒是没事,可以扛很久不觉得饿,就是不知道小海饿成什么样委屈成什么样了,赶紧叫何志秦想办法安排点吃的东西。
他抬手腕看看时间,扭脸跟吴沙说他得在这里等专家,很客气地问他能不能到外面买点吃的带回来。
吴沙自然不会有意见,很顺从地起身去了。
他出去的时候,楼明江正回来,两个人在门口擦身而过。
我的手机响,是代芙蓉打来的,觉得不合适当着他们的面接,说声抱歉然后走到外面去接。
感觉这屋子里的人进进出出出出进进跟走马灯似的。
我把电话接起来喂了一声,继续往走廊的深处走,两侧全都是锁着门的办公室,一间连着一间又连着一间,头顶的灯随着我的脚步一盏盏亮起,像幕寂寞的舞台剧。
代芙蓉的声音很平稳,说:“没什么特别的事,就是已经回乾州了,给你报个平安。”
我一直担心他在梁宝市会碰上什么危险,所以真的很高兴听见这个消息,心里头不由一阵轻松,然后忍不住嘴贱跟他开起玩笑来,说:“哟,代大记者,你这电话打的,纯属多余,给我报平安,说得好像我很在乎你的平安似的。”
他说:“我只是随口一说,你何必认真。”
他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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