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上这则寻找修叔叔的启事里列出的体貌特征中只有身高、体重、五官特征以及右耳朵下面有胎记这几项,没有具体年龄,没说哪里人氏,但有写1993年至2000年间在乾州市花桥镇的金福村生活,后下落不明,望知情者联系周先生,有重酬。
后面留了个138打头的手机号码。
我下意识拿出手机想拨那个号码,但马上控制住情绪,先仔细研究了一下这篇寻人启事,是个内容和点击量都少得可怜的小网站的民生论坛里面的贴子,大概是个人制做的,为了扩充内容,到处转载文章,不过很有公德心,不仅注明出转载字样,还贴了原贴链接。
可惜原贴链接点进去已经空了,什么都没有,一张找不到内容的空白页,可能是发布寻人启事的主人自行删除,也可能是那个网页的原域名到期没有续费过期了。所以除了从刚才的页面上看出寻人启事是2001年12月转载的以外,别的没什么线索。
附在启事后面的照片值得仔细看,是张很老旧的黑白半身照,修叔叔的面容非常清晰,国字脸,双眼皮,头发茂盛,神态慈祥,嘴角微微向上扬起,是个拘谨的笑容,身上穿着件款式很老的棉袄,可见照片有些年头了。至于脖子里面的胎记,因为光影的缘故,基本看不清楚。
看完照片再回头去看文字,想不明白这则启事对于胎记的描述怎么会如此笼统模糊,只说左边耳朵下有胎记,却没有写明大小、形状和颜色。难道是发布启事的人自己没有亲眼见过所以不清楚?
或者还是出于某种特殊的原因,故意写得这样含糊?
我脑子乱得发疼,把前面查到的另外一则有镰刀形状胎记的寻人启事还有那则认尸启事都找出来再仔细研究一遍,发现那两处关于胎记的文字描述相当清楚,偏偏只有找修叔叔的这则启事模糊,感觉就不太对劲,似乎发启事的人在故意回避。
我仰靠在椅子里看天花板,长长久久地发呆,想不明白这里面到底有什么样错综复杂的纠葛。
坐了近半个钟头,回过神来,又想拨留在网页上那个手机号码,想了想,忍住,然后,慢慢地、轻手轻脚走到楼上小海的卧室门口,抬起手,想敲门却敲不下去,一时间定格住,很犹豫。
我是在想,敲开了这门以后,到底要怎么问才能不至于吓到小海或者惹她太伤心。
结果没等我想好,门突然就开了,反倒吓我一跳,没有心理准备,调整不好脸上的表情。
小海睁着双漆黑的眼睛站在暖黄色的灯光里沉静地望着我。我刚才压根没听见里面有脚步声,也就是说,我在门外犹豫要不要敲门的时候,她也正好站在门里犹豫要不要开门,很同步。
她张张嘴,欲言又止,但马上又急急地张开嘴,问我:“你是不是在查我爸的事?”
我惊了一下,没想到她能如此敏感,但这样也好,不用犹豫了,直接点头问她:“你有在网上发过寻人启事吗?”
她也是聪明人,立刻明白我查到什么了,脸色有点重,但故意掩饰住,只很冷淡地反问:“你看我像那种会用电脑的人吗?”
说着话,她已经急步往楼下走了,我飞快跟上,一起走进书房,拉椅子给她坐,把刚才那个网页打开给她看。
猛在电脑屏幕上见到父亲的照片,小海很受震憾,差点掉下眼泪,但使劲忍了忍,硬是强行把眼泪憋回去,并且很好地克制住情绪,仔细把内容看完整以后问我:“能不能查出是什么人发的?”
我摇头:“是转载的启事,原文已经没有了,查不出来。”
她又问:“有没有打过这个联系人周先生的电话?”
我说:“还没有,就是想跟你说了然后我们一起打。”
她深吸口气,望着窗外咬了会嘴唇,才转过脸来跟我点点头,意思是她准备好了,可以打了。
我小心翼翼地补充一句,说:“别抱太大希望,很多年过去了,就算能打通也未必是这个周先生了。”
她又点头,表示明白。
我这才打开扩音开始拨号码,虽然知道联系上本人的希望不大,但心脏还是砰砰跳得厉害,毕竟这是目前最直接的一条线索。
命运果然很残酷,电话那端直接是麻木的机械音,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空号。
这回小海没能忍住,两大滴眼泪啪地落在桌面上,砸得我心里一疼,手都颤了。
太不甘心,所以又拨打一遍,确实是空号,没有一点余地。我忍住自己的悲伤和失望,轻轻拍小海的肩,安慰她说找个机会让局里的人帮忙查查,看发这个贴子的时间段里,这个手机号是谁在用。
说完觉得不妥当,怕给她空茫希望,到时候查不出会更难过,所以只好绝望地补上一句,其实大概也不会有什么用处,那时候买手机号码大多都不需要用身份证登记。
她默默然不响,眼睛盯着网页上她父亲的照片,盯了很久,突然说:“这张照片我没见过。”
我靠近一步,和她头碰头看照片。
小海凝神盯着照片说:“家里有几张我爸的照片,要么是跟我妈合照的,要么是跟我合照,再不就是三个人的全家福,而且都是彩色的,这张照片,我从来没看见过。你看这张照片,黑白的,很旧了,还有折过的痕迹,这得是多少年前拍的?可照片上我爸的样子……”
说着说着,她突然嘎然而止,有点舌头不小心碰到了某个不该碰的地方,心里惶惶然,赶紧闭嘴要紧。
她被脑子里面的疑惑吓到了。
因为很明显,网上这张照片是很久以前拍的黑白照,看上去起码是三十年四十年前,然后用扫描仪扫进电脑,在容貌上做了些技术性的修复,原照片上的折痕、卷边、泛黄都很严重,如果深究起修叔叔身上那件棉袍的款式和质地,大概还得把时间往前推几年甚至几十年。
可是照片上她爸爸的样子,跟她记忆里的一模一样,没有丝毫不同,就好像在拍完这张照片又过了很多年的时间,他都没有老掉半分,仿佛完全脱离出了时间轨道一般。
我心里一阵大乱,原本因为悲伤的缘故,手就微微发着颤,现在加上紧张的原因,颤得更厉害了,想说点什么,硬是张不开嘴。
但是很快,小海恢复正常,脸上受伤和疑惑的神情不见了,我心想,她肯定给自己找到解释这个不科学现象的理由了,也许认为照片是因为受潮或者没有妥善保管才显得那么老旧,也许觉得父亲失踪时她还太小,记忆有所偏差,诸如此类都有可能,总之,我想她一时之间肯定不会去考虑她的父亲也许是个不老人精这种可能性。
可偏偏她最不愿意相信的情况,才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我在想,也许现在可以把一切告诉她了。
可我不知道应该从哪里说起才好。
小海突然望向阳台的外面,慢慢地说:“又下雨了。”
突然从她爸爸的事,转到了天气情况,我有点反应不过来,目光呆呆的,语气也呆呆的:“是啊,又下雨了。”
然后彼此默然无言。
今天注定是个不眠之夜了,我下楼给自己泡茶,然后给小海冲了杯咖啡,前几天在公安局的时候胡海莲喝咖啡,她凑着闻了闻,觉得香,所以我就买几罐回来放在家里让她喝。
冲好以后慢慢搅拌着,听金属勺子撞击陶瓷杯子时发出的清脆的声音,整个人都浸在了温暖苦涩的香气里,脑子也渐渐明朗起来,心里一横,有什么好为难的,实话实说就行了,从最直接的地方说起。
就告诉她我认识她的父亲;告诉她很多年前我曾隔着车窗见过她一次;告诉她其实那天在公安局门口,我看见她脖子里的胎记,就把她认出来了;再告诉她她的父亲跟我的爷爷好像是下级和上级的关系,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再告诉她还有个姓陈的伯伯和他父亲关系很好,是陈家坞人,以前也经常来看我,但前些年生病去世了;告诉她……
再告诉她,就像她眼睛所看见的那样,她的父亲不会变老。
还有,不会变老的不仅仅是她父亲。
就是不知道她能不能接受这么荒诞的现实。
我端着茶和咖啡小小心心走回书房,把咖啡递给她,陪上一个浅浅的、小心翼翼的、带着抱歉意思的笑容,心想瞒她这么些日子,突然之间又不顾她能不能接受全一股脑儿倒给她,她应该会生气吧。
可是又没别的办法。
小海还在盯着网页上的照片看,看得极入神,眼珠子都瞪成了圆的。
我假意咳嗽一声,清清喉咙准备开口,猛见她脸色突变,嘴都张大了,屏着一口气好一会才喘过来。
我看她反应这么大,吓了一跳,赶紧飞扑到她身边,问怎么回事情。
她指着照片的右边,也就是修叔叔身后的位置,一颗歪脖子老树。
她说:“我见过这张照片。”
问她在哪见过。
她刷地扭过脸来,两眼圆睁,灼灼有光,一字一坑说:“在你家。”
她的神情让我脊背发凉。
我不明白她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