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棘手人物(1 / 1)

我想找个话题把这事岔过去,可明摆着不可能,谭仲夏神情里有股吃定我的气势。

躲不过去,只好半真半假回答他说我闻到一点跟现场不和谐的味道,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有可能是死者生前吃的食物。

我以为他不会这么容易罢休,所以又在心里斟酌到底要怎么继续编。可他居然不追问了,却猛地跳转,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他问我屁股上的伤是怎么弄出来的。

我反应再快也不可能跟上这么乱的节奏,所以呆了呆才回答,说前儿晚上跟一泼妇打架弄出来的。

这也是半真半假的回答,经得起推敲。

谭仲夏脸上没有怀疑的表情,语气却不怎么信,说:“就你的身手,什么样的泼妇能把你弄伤?”

我泛着眼皮子说:“咦咦咦咦咦,就一普通市井泼妇,碰碰撞撞起点冲突,推我一把,坐到块尖石头上弄出伤来,我能跟她大打出手?”

他用那种盯嫌疑犯的神情盯我,盯了一会又调转枪头问别的问题了,问我对这件案子有什么看法。

我感觉骨头里浸出丝丝冷意,觉得自己这回好像碰上对手了,或者是个大麻烦也不一定。

我想不明白谭仲夏到底是怎么看出我屁股上受了伤的。我练这么多年武,知道怎么控制自己的行动和体态,虽然刚才起身着急差点趔趄,那也不至于能让人看出我哪里受了伤,偏偏他就看出了,而且一点没有看差。

我有种好日子马上要过到头了的幻灭感和不甘心,还有点恨恨的,恨刘毅民和胡海莲怎么不努努力把这个副队长的职位争下来,他们俩谁当都好,偏偏调来这么个厉害人物,搞得我很被动。

可再被动,也得硬着头皮往前走,总不能对方还没实际出招,我就自动缴械投降吧,那也太怂了,完全不符合我的气质。

我扭过脸去看尸体,回答他刚才问的问题:“仇杀,凶手胆子很小。”

前半部分很好理解,能把人弄成这样,肯定是有仇。但后半部分谭仲夏就有点茫然,蹙起眉头用疑问句重复一遍我说的那几个字:“胆子很小?”

我点头。

他蹙着的眉头没有松开,而是问我:“从哪里看得出胆子很小?”

我大概指了一下凶手来时和去时的脚印,把刚才的发现讲给他听,他郑重其事点着脑袋慢慢把眉头松开,表示很认可,问我还有没有别的发现或者想法。我没回答,反问过去,问他有没有什么发现。

他盯着我,伸出右手,两个指头朝地面,用力点了点。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下看,就在我和他的中间,有一对用白灰圈起来的脚印。

那是凶手留下的脚印。

凶手留了很多脚印,尸体周围特别多,因为四处走动重复踩踏很多都模糊不堪因而没有用白灰圈,但这对被圈起来了,它在尸体的正对面,离尸体大概一米远,正面朝向尸体,非常明显,非常突出。

谭仲夏招呼我蹲下身体,说:“你仔细看,这两只脚印,比其它所有那些都要深,要大,鞋子底纹都部分重叠了。”

“是的。”

“你说,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凶手在这个地方站了很长时间。”

他抬起眼睛看我,慢慢地摇两下头:“不是站,是蹲。他蹲在这个位置蹲了很长时间。”

我往尸体那里看了看。

他问我:“你要不要蹲到这里试试看?”

谭仲夏叫我蹲到凶手蹲过的那个位置试试,我以为他是在跟我开玩笑,所以斜眼觑他,不动。但很快发现,他是认真的,巴巴地看着我,几次打手势叫我试试,表情很鼓励,那惹人厌的样子在我看来有点像是小孩子的恶作剧,但也只能听他的话走过去。

谁叫他那颗板寸脑袋上有乌纱,算是我的半个上司呢!

本着保护现场的原则,我没有踩进白灰圈里,而是往后面站,角度不变,贴着白灰圈的边缘站定,慢慢蹲下,一抬头,目光直触尸体那两只暴突的眼睛,于是立刻明白凶手蹲在这里的全部意义。

凶手真是恨对方恨到了极致呵。

他把对方开膛破肚,然后退到一米之外,蹲在这里看,只是看,看他痛不欲生,看他生不如死,直到彻底看够,自己都濒临崩溃,还扑过去扒开他的胸腔和腹腔将内脏掏出来到处乱扔,连树枝上都挂上了一截肠子,这之后才慌不择路逃跑。

我想象凶手做这一切时的画面,脊背有点发凉。

天底下能做出这样残酷事情的只有两种人吧,不是有生杀大仇,就是嗜血成性的杀人狂魔。

眼下这桩案子的凶手,从他一系列行为模式以及留在空气里的胆怯和恐惧来判断,只可能属于前者。

我没急着起身,仍一错不错地盯着尸体的眼睛看,那两只突出在眼眶外面的眼球射出的目光恐怖而空洞。当然,对死人来说,已经没什么目光可言了。他的目光,现在大概正在地狱里慢慢腐烂。

看着看着,猛又看出一处不对劲的地方来,于是一跃而起,小心走到尸体旁边仔细看他的脖子。

这人承受了如此巨大的痛苦死去,脑袋却没有耷拉也没有倾斜,是因为凶手在他脖子里绕了好几圈铁丝,生生将他固定住,迫得他直面痛苦和所有痛苦的来源。而凶手是从胸口处开刀的,大量的血液都集中在下面,脸上和脖子里很少的一点血是受害人嘴里吐出来的,除此之外,脖子里很干净,没有伤痕也没有别的血迹,铁丝勒着他的脖子但没有勒进皮肉里去。

这不合情理,但不是不能解释。

谭仲夏走过来,挨着我的肩膀蹲下,突然凑得很近,近到我的皮肤能感受到他说话时嘴里喷出的气息。

我从他的气味里闻出一种很熟悉但不明所以的东西,心里不由一颤,有点摆不正脸上的表情。

他问我:“这是你第几次直面死人?”

我有点无所谓地回答:“很多次了。”

他追着问:“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我还是很无所谓的语气:“2011年秋天,解放路发生一件抢劫杀人案,我跟警察去了现场。”

他继续盯着我问:“你那次看见死人也不害怕吗?”

于是我就明白,他这些问题的背后都有试探的意思。

他对我抱有浓烈而急促的好奇,想要一招就探知我的根底,可因为实在看不明又摸不透,只好几次三番试探着问,已经急迫到了完全不担心我察觉他的意图而生气的地步,或者说他完全不在乎我会不会生气。

当然,我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生气的人,特别在这种场合,冒然跟他生气等于毁自己前程。

我也不怨他在问题里面藏些鬼鬼祟祟的意思,反而觉得有趣,所以忍不住想要跟他把这游戏玩下去,于是抬眸一笑,淡然回答:“不害怕。”

他接住我的目光,又问:“一般的姑娘,别说死人了,就是只死老鼠都能吓得尖叫,你说你正常吗?”

这用词就有点不怀好意了,可我不跟他计较。

我眼睛看着尸体,语气里带点调笑,说“有时候吧,人家姑娘看见老鼠蟑螂就尖叫不一定是真害怕,只是示弱,女人一弱,就会激起男人的保护欲,所以示弱是女人的生存技能,跟怕不怕真没什么大关系。”

他故意装出一点惊奇,问我:“你没有示弱的技能?”

我噗地笑:“就算有也不能在这里展示吧?我自己巴巴地跑到一个命案现场来,然后故意吓得连连尖叫哇哇大哭?有病吧我?”

他微微倾侧身体,也跟着我笑,脸上的皱纹全部舒展开,可是眼睛里却没有半点笑意,甚至没有温度。

两只没有温度的眼睛。

很难看出谭仲夏到底多少岁,也许三十出头吧,也许三十六七,四十应该不到吧,可他的抬头纹和法令纹太深了,真的很像一条历经沧桑的沙皮狗,说他五六十也有可能。

这是个从外表上看年龄很模糊的男人,笑起来的时候又有股子天真的劲,像个小小少年。

还是个很难看透深浅的人。

刚才的话题,他不放过我,扯着我继续聊:“那你和我说说,这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你真正害怕的。”

我随便拣了个东西回答他:“蛇。”

他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撇嘴说:“蛇有什么好怕的,我是一点都不怕,有时还上山捕蛇,蛇肉很好吃,下次请你吃。”

我学他的样子撇撇嘴,说:“得了吧,我可不要吃。你能确定你吃的是蛇肉吗?蛇是会吃人的,德国有个专门研究蛇的专家出过几份据说很靠得住的报告,说人体组织能在蛇体内存在二十年之久,所以你有可能间接吃了人肉。”

我一边说一边往后仰仰身子,特嫌弃地瞟他。

他没介意我故意装出来的嫌弃,又跳转了问题:“你是学什么专业的?”

我渐渐有点习惯他东一榔头西一锤的问话方式了,云淡风轻回答他:“平面设计。”

他静静地看着我,好一会没再吱声。

我又噗地笑,说:“怎么?觉得我学那个专业实在是浪费智商?”

他摇头,特别认真地回答:“不是。我只是觉得,你现在干的事情,纯粹属于不务正业。”

我用手撑着膝盖,把脸望向远处阴沉沉的天空,兀自笑了一会,然后问他:“你怎么会知道我很能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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