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到了六月份,六月初九,经商议,决定在这一日举行祈元一统大典。
君千瞑已成了天元王朝名正言顺的凤君,虽还未有实权,然谁人见他祈安君主的身份不需敬上三分?况且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天元女君和凤君大婚以来恩爱甜蜜,即便祈安并入了天元,那凤君的权力恐怕也不会小。
只是也有人私底下嘲笑君千瞑身为一国君主,为了个女人就将自己君权拱手让人,还要听从一个女人的号令,简直是奇耻大辱。
然而这些私底下的话没人有胆子放在明面上来说,当然即便有吃了狼心豹胆的人在这位凤君面前说了,人家也不甚在意。
“女君陛下。”
“先生来了?请坐便是。”
两国合并的前一日,君千瞑早回了祈安做最后的部署和交接,下朝后九兮召箐桑到了长霄殿。
虽说现在祈安已经和天元完成了地方交接,每位地方官员的名册已呈报到天元,有些偏远落后的城邑天元独立划分出来免除徭役,因地制宜从新发展。而中有些繁华都市仍保留原来的发展模式,对此祈安王朝的百姓们皆心存感激,也渐渐理解了君千瞑的选择。
然而不管哪个国家,即便表面看起来再富足强盛安居乐业,也总会有些反动势力在暗中蠢蠢欲动。
箐桑心下便有些明晓女君唤他前来的目的了。
他来时九兮正伏在案桌上津津有味地品读着一部史书,见他来了扬扬手屏退了侍女,殿内唯有她和箐桑二人。
坐了一会儿九兮仍一门心思俱在书上,箐桑看过去,眼前端坐在案几前静静读书的少女身着一身白袍,一头柔软乌发被墨蓝色发带高高束起,显得飒爽而干练。虽已继承了君位成了婚,面貌身形却仍好似少女模样,纵然打扮的老成了些,一举一动却仍好像他最初见到的那个明媚女娃。
箐桑不自觉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他这般算是心境淡泊之人在官场上沉浮久了,也觉得行为举止和心思谋算同以前有所不同。况且五年光阴过了,他周身气质也变了不是一点半点。
而陛下她……倒像是未曾怎么变过。
除了身形长高了些,脸张开了些,给他的感觉一如五年前,狡黠、明媚,好像也有什么变了,或许也是长大所带来的必然。
他正想得入神,伏在案上的少女未曾抬头,却出口道:“天下泱泱大国,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乃是不可抗拒的历史潮流。先生以为,三国何时会再次一统?”
这话问得有些犀利,若是放在别的君主所问之言,底下谋士大多扯几句历史依据也便糊弄过去了,涉及到权利政治谋算之事,俱是不好回答。何况君心难测,谋士所做之责便是引导其主成就功业,却不可太过直白抢了功。
然这么多年他也了解九兮的心思如何,索性直白道:“陛下可想一统南北天下?”
九兮便抬起头来,左右活动了下筋骨,道:“孤不喜欢受累,却也不怎么放心将我的子民交托他人。”
“尤其像……符羌那样的人。”
“明日过后祈安天元正式交接一统,天下便不会再有祈安国,只剩天元启溟对峙。按符羌的脾性,怕是不会没有那个一统天下的野心。”
“若符羌在位,日后天元、启溟必有一战。到那时,陛下是愿平息战火退位让贤,还是愿两虎相争,胜者为王?”
此话问完殿内沉寂了片刻,稍后箐桑方听到九兮的回答。
“先生该是明白我的心思,当年既收了先生入我麾下,也合该为先生负责,尽心不浪费先生这一身才华智谋才是。”
“既有陛下一言,臣便也放心了。”
他知道眼前的少女亦有野心抱负,不然五年前不会予他考验收他入麾下,她也想着丰满羽翼变强,成就自己一番势力。也正是看中了少女这份决心,他方才想投效于她。
只是……
他却也明白,权力愈大责任愈大,无上君权谁都想要,却也不是谁人皆可承担得起。
眼前少女若想成为一名贤明君主,要走的路还很长。
此番陛下随佛屠主外出云游五年,回来后的心思如何愈发难以捉摸,收敛了一身张扬肆意,像是经过打磨后圆润的玉器,通身光芒,经过沉淀过后已看破虚妄返璞归真了一般。
“先生可愿出任相位?”
当初她承位后未封他为右相而为太师,有人猜测箐桑大人虽才华横溢然而年轻气盛,怕是还需历练几年,也有人猜测是女君有意让他承左相之位,方才封了太师。
九兮确实有如此打算。
她身边能信得过的人,唯有箐桑。也唯有他的心计才华,方能顶替钟离左相出任相位。
箐桑自也知道九兮口中的相位乃是二君之下万人之上的主相之位,否则若是辅佐左相大人的右相,她也不必等到现在。
“陛下厚爱,臣自当殚诚毕虑。”
她想让他做,他便做。他是她的人,自五年前他通过考验后就是。
眼前这少女是他想尽心辅佐侍奉的君主。他愿报她赏识之心,也定不会辜负。
“听闻前几日太上女君陛下已秘密出宫四方云游……”
“左相亦上书致仕陪同。”
箐桑将话止住,九兮接话解了他的疑惑。
她母上早些时候便有此打算,决定一切尘埃落定后云游散心。在位三十多年,她收起了年少轻狂,没了往日的自由逍遥,处处为君位所束缚,所限制,却也做到了日日勤于政事,还拥护她的子民们一个四海升平,自认问心无愧。
如今将君位交接给女儿,她也能好好过一段安生日子,真真正正作为即墨溡而活着了。
当然,原先她并未奢求半生待她冷淡疏离,廉洁奉公的左相大人能陪她同去。人随着年龄的增大,岁月几经轮回洗刷磨砺,原先那些年少时以为坚不可摧的感情,无论如何也不肯放手的执念,如今倒被她深深锁在了心下一处缝隙,完好无损地将伤口缝好了,此时也云淡风轻了些。
得不到的,看开了,也就好了。
纵然未曾放下过,毕竟曾经是那般刻骨铭心的牵肠挂肚和难以割舍,现下倒学会了不再强求。
却不想在她临走时,那人竟一人一马随了上来,眸间带了些许隐隐的放松和柔意,对她说愿辞官伴先主。
从未有过先主,他所侍奉的君主,唯她一人。
至于他们的女儿,也有了自己的势力,自己想要相伴一生之人。那些人会护着她,同她共度风雨,倒无需他这个父亲为她看护整个王朝了。
虽因他曾经的心结和固执,未曾对女儿尽过几分做父亲的责任,然而他最想弥补的,还是眼前这个同他纠缠半生,再难放下的羁绊。
而作为他们的女儿,九兮自然欣慰于父母的重修旧好,爱恨痴缠纠缠半生,这也算是一个结果,一个好的结果。
“有一件事臣下本不该多问,然还是想知道陛下心中所想,故而斗胆一问。”
“先生何时也这般扭捏,你我之间不必管这些,先生请问便是。”
“明日两国交接,凤君大人会正式卸任祈安君主之位,陛下可想好要许他些什么?”
九兮知道箐桑想要问什么,她许久前便想过,也问过少暝的意思。然而却被他插科打诨绕过去了,她那时觉得离大婚尚早,也未曾早做过打算。
此事放在她心里也确实有些犹豫纠结,而现在既然箐桑主动问出口,她倒也想听听这人的意见。
“我曾问过他要不要一些单独的权势,却也觉得此番作为有些小家子气。少暝他将祈安作为聘礼下聘娶我,我不想和这般作弄了他的心意。”
拿他许给她的权势再反赏给他,九兮觉得自己似乎有愧于他一片真心了。他诚心以待,她不想糟蹋。故而那回过后即便有机会也未曾再提起过凤君之权的事。
因即墨溡和钟离千月之事,天元王朝许久不曾有过凤君。凤君的权势如何,有什么职责,没有前例继任可参考,她也不想这般做。
“他曾说过,若我允他倾心以待,此生不负,他会护我君临天下,护我一世平安。”
少女垂眸低声喃喃:“此番赤诚情意,我怎能辜负?”
眼前的少女眸间带了些温和笑意,脸部棱角温柔,像是方才暂时卸下了君主的责任,向他诉说着同她倾心儒慕之人。
原本在她这个年纪,本该是无可顾忌的接受一场两情相悦的爱恋,和倾心之人一同感受一些平常琐碎的欣喜,保持她这个年纪的天真和烂漫,和自己的闺中好友话聊时不经意间谈起自己所爱的那个青年。
……
本应该是这番模样。
然而现在,她要为这过于沉重的责任而小心翼翼,也在尽心以自己的方式小心护着自己所爱的青年。
想给他最好的,却发现自己似乎什么都拿不出手。
便只有回应,回应他直白浓烈的情意,给予他足够的安全感,和她能许他他所想要的一切。
“如此臣便也知晓了。陛下一番心意,凤君大人那般玲珑心思,想必会感受得到的。”
箐桑自是聪明,他虽未曾涉情,却也不曾看轻过。身为佛屠弟子,首先要习得的不是佛经禅理,而是如何直面自己的嗔痴爱恨,直面后不是放下,是坦然接受。
佛屠主曾留此训诫,若要悟自己的大道,首先要认识和接受自己,接受自己好的和不好的一切,也需敬畏自己和他人所拥有的一切情感。唯有如此,才能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得到自己想要的,放弃其它可有可无和不足取,这也是一种道。
因此他向来珍视世间一切情意,也懂得眼前这位少女君主对那凤君大人的珍视和倾心相待的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