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一片漆黑,眼下我又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
昨夜我还在竹榻上抱着你入眠,而今我已经不再冰冷,拥有了让你心安的温暖,你也习惯了我每夜的亲近。可今日你来探访一女子后,我就陷入了这无边的黑暗。
那女子解释说,让我们分开是为了我好,我本想拒绝,因为如今这样也很好,我每日就在你身旁,形影不离。
女子继续说:“神君,但您现在这样,娶也娶不得她,而且若没有了这虑魂镜,她也见不到您,她就是想和您做些亲密的事也做不成。我知您是修为非凡,无欲无求,可难保她也这么淡然,万一她哪天生了些欲念,这厢又不能找您排解,最后**攻心的她再做出些悔之晚矣的事,您可要怎么办?”
我很烦躁,女子扣了扣指甲,低头继续道:“前些年她和您还未有情谊时,可是对我……”
我愈加的烦躁,打断她:“随你,随你。”
女子笑了:“您放心,我立马就为您补魂,好及早让你们团聚。”
我的烦躁依旧还在,因为不知何时还能再见你。
时辰又过了许久,黑暗中突然显了一道光亮,把我陷入黑暗的女子就立在了跟前,她手一招,我便置身在了烛火盈盈的酒桌前。
女子给我斟了一杯酒,说道:“神君,我从前是万没有机会与您同饮的,而今我就捡个便宜,邀您和我喝上两杯吧。”
我落座,女子饮了一口自己面前的酒,径自说道:“反正我明日也不在天庭了,也不用太顾忌什么,我就直说吧。其实我最初还是很怨恨你的。”
她见我没言语,就咧嘴笑道:“对,是你,不是您,我和她的关系,你又和她是这个关系,称呼‘您’总是让我觉得亏得慌。”
我无奈的点点头笑笑,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要不是你,我和我我夫君也不会是这样的下场。那时每每见你,我恨得牙根都痒痒,却又毫无办法。”
酒杯在女子的手中来回摆弄,酒画圈儿一般摇晃在杯里,她神情认真,似乎在斟酌着是否要再饮这杯酒。
我问道:“那如今呢?”
女子把酒一饮而尽,然后说道:“后来我发现你这人还不错,虽然比我夫君差了点,可也算是个中翘楚吧。”
说罢,女子带着微微醉意,狠拍了拍我肩头,面上笑的肆无忌惮。
我干干应了一声,心内很是惆怅,面前这女子的夫君比我还要好一点,那他到底会是怎么个样子?
对桌的女子醉意有些加重,她开始絮叨起了大篇毫无章法的话,天上地下无一不有,就在她倒了第三杯酒后,话题由她的见闻转向了我和你相识的过往。
她说实在好奇的很,什么样的姻缘能牵绊住我这冷漠神君的心。
我笑了,与她说一说也无妨,你与我的故事我已经在心中回想了千万遍,三魂七魄每一份的记忆也全部都是你的,这样的姻缘,一世一次都极是满足了。
那是我千年前历劫的事,也正是因为有了你,那次的劫难才变得万般不同。
在凡世遇见你的前一日,有一蓝衣男子到了我梦中,这人给我感觉很是熟悉,可又叫不得名讳。他对我道:“这傩劫不想还真是麻烦,你怎就被折磨成了这般凄惨的模样?”
我脱口问了他是谁,他懒洋洋回我:“神仙啊!”
他继而又道:“既然看你这般无趣,我打算送你些乐趣,不过等往后若是我也这般惨了,你别忘记还我啊。”
那是个梦,可第二日,棠儿,你便来了。
彼时回首看那时凡间的我,果真是凄凉又文弱,我只觉得自己是个命途多舛,厄运连连的书生。
平素里是极少有人与我说话的,你笑嘻嘻的站到我面前,总在不住的问问题,一把短剑斜挎在腰间。不过那柄剑后来被我收了来,只因你的剑术实在不怎么样,每每说要舞剑与我看,都险些伤了自己,如此危险的物事,往后还是不得让你沾染了。
一遍归拢着纸墨,一遍听你说着不着边际的话,起初你是问我会几种书法;用的宣纸是生宣还是熟宣;毛笔是狼毫羊毫还是兼毫。后来却是让我猜今年夏至时会否下雨;入秋是否会有蝗灾;冬至的雪哪个时辰才落……
我发觉此刻的一切竟是如此有趣,清风暖阳,春柳飞鸟,皆比昨日色彩缤纷。可日落西山,你还不走,一路人眼色闪烁的上前把你拉到了角落,言语嘀咕,说着我的如何。我觉得日后大抵就再也见不到你了,莫名而来的有些难过。
不料你第二日又来了,且从哪之后的每日都来,骄阳下与我扯着不着边际的话,脸上笑容像你的名字——初绽的海棠,一样美丽。
我遮掩住喜色,装作淡然的问你为何天天都来,你的答案却是黄昏时临走才告诉我:“你字写得这么好,我那还正缺一个账房先生,不如去我那吧?”
我假怒问道:“那姑娘每日都将我的字买光是为何?”
你见我冷淡的表情也未气恼,依旧笑道:“你不来我铺子里,我就天天来买你的字,我给的月钱可是很高的,公子再思量思量吧。”
日复一日,终有一天我抵不过私心,纵容自己去了你身边。因我想每天都见到你,仅见上一面就好……
一个极是不同的夜,家门前月色正浓,你脸红红的,拉着我的袖头问我:“云陆,我喜欢你,你喜不喜欢我?”
那是种什么滋味?那就好像干涸已久的砚台突然倒上了细腻绵柔的墨汁,空白已久的绢布上突然画了绚烂完美的颜色,而你就是那画上的人。但惊喜稍纵即逝,担忧下一刻就蔓延而上,如果告诉你,我对你也是喜欢的,你会不会受我厄运的牵连?我不敢下这个赌注,那赌的是你性命。
从那天以后,我开始过着之前没有你的日子,可日子却再也不是之前那样。我静不下来,提笔就想写你的名字,熙熙攘攘的过客里,我总期盼你会出现。
你真的又来了,来追问我心里所想,我很欢喜,只是嘴里却在违心的说着气你冷落你的话。看着你在风扬起的宣纸后头哭,我心慌意乱,那想抱抱你的冲动几经压制才得以平复。然后我们就陷入了另一个怪圈子里,你会每天都来折磨我的心神,我也在每天折磨自己的意志。
果然不用几日,想与你在一起的念头便胜之佼佼。我觉得这些年我从未有过好运,遇见你是我今生第一件幸运的事,也许这好运可以一直延续在你身上,让你不受我厄运的牵连。你也说过,你不信传言,你信我。
但是如果,如果你也如我其他亲友一般,那,我便跟你同去,尘世幽冥,我们不会分离。
当我决定告诉你对你的情谊时,你突然的就不见了。寻不见你的身影,心头荒芜的就像冬日里的的山峰,千鸟飞绝,万径无踪,哪怕有暖阳照耀,也是冰凉一片。
以前的我并不喜听人嚼舌,但现在别无他法,在这些闲碎的言语里我能知晓你而今的处境——多门亲事在等着你的答复,你不得自由。
辗转了两日,终于打定主意去了你家门前,你面色憔悴,拉着我追问我对你的心意。
我犹豫了,你被我连累成了这般境况,往后的日子我又难以承诺任何事,与我在一起对你太不公平。可看着你柔美的眼睛里充斥着绝望,我明白这次若再放开,你就真的要离我而去了。
罢,不放开了,放不开了,失去你的日子我不敢想象。也许,我们是有神仙保佑的,我们能得到这一世的公平,安稳相守,我们是有情人,终将成眷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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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心相依,无奈世俗不许,私奔也许是最好的办法,我们不谋而合。只是我愧对你,你为我失了所有。
在暗灰的巷子尾,你却倚在我胸前摇着头,指着我的心说道:“云陆,这才是我的所有。”我抚了抚你脸庞,得你一人相伴一生,我只觉自己是这尘世最幸运的人……
可笑的是我错估了自己的幻想,幻想里我与你会白头偕老,安乐常在。可现实是,成婚的一年后,病魇开始纠缠着你,料不准何时就要将你夺走。
我以为自己仅仅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所以当你要离我而去时,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觉得我们该是生同寝,死同穴。
你躺在我怀里,那般郑重严肃的表情第一次出现在你脸上,你说若是我轻生,幽冥司亦或转世,再也不见我。你让我自己一个人,好好的,欢喜的,在这该死的世上再活十年,十年!
我,就那样颓废的看着你离去了,一切成了虚无,哪有什么神仙,哪有什么公平,哪有什么终成眷属的必然……
然后竟是十一年啊,这副孱弱的身子就是硬是撑了十一年,可天劫不成,怎会容得我轻易脱身,不论是不是故意,我皆是摆脱不掉这凡世到那有你的地方寻你。
度日如年,终于让我等到了自己油尽灯枯的那一天,我却不能再见你了。神思归位,才知自己是天上的神仙,这些年的喜忧哀愁都是一场劫难,一场梦,况且天条不许我们再有牵连,自己上万年积攒的冷清淡漠也不许我对一个凡世的女子动情。
重归天庭后我就在时时刻刻的告诫自己,或许你已是转世了,不记得我了,执着没有任何意义,我本就是应该忘了你。
当告诫没有了作用,我便对自己用了仙法,我觉得不论什么方法,只要结果是忘了即可……
在挣扎中大彻大悟是个很锥心刺骨的事。午夜梦醒,我都会想起你纯美如海棠的笑容。看着白云掩映中的飞阁流丹,忆起你曾经指着你府上高高的屋脊,对我道:“我从前竟是不知,攀上这里就能看见街口的你……”,那日的模样亦如昨夕。你穿鹅黄色纱裙,第一次到我面前,如果我当时不迟疑的就告诉你,自己对你的一见钟情,那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会不会更多些。
猛然间醒悟,那锁了与你有关记忆的法术早就失效了,我迟迟的才惊觉不论我是云陆还是奕陆神君,对你的这片情谊分毫不差,它牢牢的揪住了我的喜怒哀乐,盘根错节的长在了心里。此刻我有能力守着你,世上再无事物能把你夺走,我作何还要犯糊涂,犹豫这么久?
眨眼就是幽冥司门前,我捉住一只小鬼,他哆嗦着说你前些时日刚刚转世。我悔之晚矣。因天条种种,无人敢上前把那转生簿子让我看,也无人敢告诉我你转世的地方。在出地府前,一众鬼魅都跪拜称,会守口如瓶……
如是旁处不得结果,那我便自己寻,总是能让我找你的。无奈寻人这种事,我断然是平生第一次做,只觉毫无头绪。
但十七年后又遇见你,我很欣慰自己寻人还是颇有天赋的,唯独后悔的是自己为何要心血来潮的变作少年的模样,这便没法说娶你或是带你走,那定会吓到你。幸而随身的玉佩留予了你,感知它就能感知到你的方位。
从未曾想过你转世的地方竟是烟花柳巷,那里日子肯定不好过,你竟是随便的就要亲我,不过还好是我。
我急心赶回天庭,请准玉帝的许婚书再接你来天上,出门时和你约定一个月后再来,你笑着答应了。你还是从前的脾气性子,我还是从前的我,我们会再次相爱,一直相守。
临走前,我又想到了那纠缠你的登徒子,便给他施了施法术,只要他对你生了邪念,就会五脏欲裂,吐血不断。我不愿看别人轻浮你,念头也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