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黑城墙上，冷风干利，寒气冻脆了肩上的貂裘。
又到了一年鬼界落雪时，也只有这无际的白雪才能衬的黑云漫漫的天有了几分亮泽。可惜的是，这胜于往常的光亮却伴着寒冷，让人望而却步。
我掩了掩肩膀，收回远方的视线，转身离去。
何时我能拥有一个在花瓣纷落的时节，树下安然等我的人？无关风情雅月，我仅仅想知道，如画的景致是否也如于此一般的冷。
甩了甩落霜的衣袖，一个丫鬟跑过来：“陛下，毕莱殿下在殿上等您，您是否要见？”
“见。”我平淡吐出一个字。
毕莱是我未来的夫婿，我理应需要见。
无奈让人觉得好笑的是，在我登基之前全然不知和毕莱有婚约一事。而我登基之后，书案上凭空就出现了十多张婚书，婚书上的名字都是陌生的。我那病危的父王在弥留之际坚定的告诉我，我和毕莱定有婚约。我道一声知道了，案上的十多张婚书又都消失了。
“昌雾，我父王近来身患重病，唯一心意是要看着你我成亲……”
“你定吧。”我打断了他。
毕莱的父亲是妖界称王之人，毕莱板上钉钉是下一届的妖王。而今来看，我与他在一起无可厚非，成亲只不过是时间问题。既然我无从选择，或早或晚都已无所谓。况且成亲后，一众宵小和公然挑战我威严的人也会收敛起来，他们忌惮毕莱的权利，我的位置将变得四平八稳，省心了许多。
手抚摸着金玺上突兀的纹路，我等待着毕莱再次寻到开口的话题。半晌过后，他端起茶杯幽幽道：“昌雾，我们成亲是为了什么，我想你应该知道。”
对他做了个规规矩矩的微笑：“我知道。”
他伸出手指挑了挑额迹的头发：“既然这样，我的私事还是希望你平和些处理才好。”
我重复了一遍：“我知道。”不等他开口，又说：“于我知晓和你有婚约之前，我都不知你是谁。”
他斜抿了嘴角点点头，不再搭言。
不得不说，他举手投足很有王者的威仪和狷狂。同时他那样聪明的人，对于时时刻刻掩藏起自己的本性，他做的很好。
我了解若他登基后，我就断无这般无礼讽刺他的机会了。
我从不觉得他娶我是对我有感情。在他的名字进入我耳内后，他的多情和无情也一并被我知晓了，他娶我无疑只是使命。是以，我不寄希望于他能从一而终，而他这样早的就交代给我不要插手他的私人生活，这真是讽刺我。
毕莱走后，我独自一人坐在殿上，彻骨的寒每一寸都要将我吞没。别人看来寂静安宁的大殿，我却能感觉到于这寂静下，有波涛汹涌的咆哮，咆哮我的孤独和无助，它下一刻就要震碎我为柔弱构筑的壁垒。
披上狐裘，我约莫出门寻个不这般安静的地方。
一个丫鬟跟了上来：“陛下，您要去哪，要奴婢准备轿撵吗？”
我没看她，继续向前走：“不用，别跟着我。”
离开了鬼都，浑身舒畅许多，心也跟着松弛下来。在鬼都，王的身份就像这时时刻刻跟随的影子，一刻也不允许与我分离。它不理会我愿意不愿意，能不能，就强硬的附着在了身上。纵使心里有万千的彩色的影子在欢腾，外人看见的都是我黑色的影子。
人说高处不胜寒，谁又顾及我一人瑟缩在寒高中，无人问津。
年幼记事以来，每日见到最多就是父王冷着的脸。我修行不透那晦涩高深的法术亦或是背不下书，他的脸会变得更冷。鬼都里跟我最亲近的人都舍不得给我一丝温暖，别人更是不会了。
走了不知多久，身边的行人渐渐增多，我竟毫不觉察的到了凡间。
趋趋车马，匆匆行人，嚷嚷街市，我独身隐迹在嘈杂里，心头的暖和一跳一跳的。
父王他把王位传给了我，脸色表情就好似看完了一本异常悲催的书，终是看到了结局，合了书，长叹一口，转手就把书束之高阁了。我其实早就想把这本叫王位的书扔了，但可惜今时我还洒脱不起来，什么遗言，什么利益，什么家族，都困住了我要扔书的手。
一个小贩的吆喝打断了我的低思，五彩缤纷的璎珞置在摊位上。
在鬼都，没人会忙活这么精细的手艺，也没人会将工夫用在这种事上。我好奇着向那个摊子走去，小贩探身出来，热情的向我推荐着手中彩绳制成的小玩意儿。
摆弄了半晌，心满意足，我把璎珞揣近怀里，抽身离去。
手臂却被一个人攥住。
我回头见小贩目眦欲裂：“好好一个姑娘，买东西怎的不给钱。”
我茫然：“钱？”
小贩嗤笑：“三文钱，姑娘不会没有吧？”
活了几千年，第一遭遇见有向我讨钱的人。
小贩从我怀中扯出璎珞，换上了副泼皮的嘴脸：“要是姑娘没钱也行，让我摸摸手，亲两下，这璎珞哥哥就送你了。”
他还真是色胆包天。
我带着怒意，袖中的手指捏起，一个雾球在手中凝聚生出，对准了那小贩将将便要发力。于此我们的周围已团集了不少看客，谁知这一掌下去又要枉死几个人。
就在法力脱手而出的前一刻，一道力量打在了我手臂上，错开了对准的小贩。我收回法力，去寻这胆敢阻断我的人。
转脸只见一人对我微微一笑，我思绪一瞬成了空白。
眨眼的工夫，他把我拉到了偏僻无人的角落。
他道：“那小二不过是轻浮了些，略略惩治一下就好，姑娘何必要了他性命。”
我冷道：“你是谁？”
他语气郑重：“在下离奥。”
我不悦的看他：“你这好像是多管闲事。”
“人命一事就不是闲事。”他说的面色平静，垂下眼睛视而不见我的不善。
我蹙着眼睛直视他，他又道：“姑娘，我这有一玲珑扣，若是姑娘不嫌弃，我送与姑娘。还望姑娘不要再记挂那厮的无礼，去为难他。”
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双色玲珑扣，可那玲珑扣却与一个璎珞系在了一处。他又手指笨拙的去解玉佩和璎珞连接的结儿。
都被我一把都夺了过来。
他尴尬的看我：“姑娘，请将那璎珞还我，璎珞是一友人所赠，实在不能送与姑娘。”
将那把玲珑扣和璎珞什么的一并揣进怀里，我掸了掸袖子，挑眉向前一步与他说道：“这些东西我都喜欢，你刚刚不说还要我不记恨那厮么，你若不都予我，我可要接着找那厮的麻烦了。”
眼见他手足无措的模样，我轻笑出声：“不过我也不会白得你的东西，若是他日有麻烦了，你就到天门山脚下寻一片荆林，随意在那处抱着一棵树念你自己的名字，我便出来了。”
他急的脸红，手也不知如何是好的放在身侧。他的这厢模样，没缘由的，我看了便心里满满的。
半晌了，他终于喃喃出口一句话：“姑娘的芳名可否告知？”
我道：“昌雾。”
不经意的向旁边撇了一眼，有一探头探脑的鬼卒正佯装成樵夫，蹲在墙角。
果然，我如影随形的王位是断不能与我一同失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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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鬼都后，一丫鬟说，毕莱将婚期定为下月初六。我翻了翻黄历，下个月初六，宜嫁娶，动土，搬迁。真是个好日子，还有二十三天。
镜内荆花暖阳下簌簌盛开，我这大殿依旧冷的滴水成冰，万物凋蔽。
我回来后每日都要看几遍那荆林里是否有个叫离奥的人。终于在我看了镜子第四天，六十七遍后，离奥出现在了林子里。
我越身飞下对着他的背影道：“有何难处了？”
他缓缓优雅的转身，表情却有些窘迫：“并非难处。”停了停道：“只是那璎珞真是友人所赠，我怕友人问及下落，会因我送人而不悦，今日来想与姑娘换回璎珞。”
璎珞在我手上打着转：“都已是我的东西了，还有要回的道理么？”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荷包，在手里摩挲着：“可，可……”
我夺过荷包，原来里面是一把各色的璎珞。可惜璎珞的手艺明显不如这玲珑扣上的精致。将那荷包揣进怀中，我明媚笑着对他道：“你还是回去想个周全的法子，再来换这璎珞吧。”
不待他再唤我，我已腾云而去了。
回鬼都后，有朝臣上奏说，天庭大兵压境，正欲围剿我鬼都。
我怅然一笑，若是我不做这鬼王，天庭想怎么剿就怎么剿，用多少兵都可以。我与天庭的唯一矛盾只是这王位。他们剿了我，我失了王位，就违背了当时父王留下的遗愿。
一朝臣说，此时理应修书给妖族代政的毕莱，请他助我一臂。以我们鬼界的一己之力，万不可能胜过天庭。求助的话一出，得到了朝臣们的纷纷响应。我苦笑，殿下的众位爱卿都是为了鬼界的社稷着想，实是忠心的很。
可他们为何没人替我置身处地的想一想，替我想想我到底愿不愿意嫁给他，祈求他这占尽图谋，毫无情谊的救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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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荆林中，离奥又来了。他不提讨要璎珞的事，我也不说。他给我带了凡间的桂花糕，其实他不知，我从不吃甜食。
但我还是吃了下去，并不像我从前想象的那样难吃。
他轻问我，明天可否再来？
走时的他，红已经漫上了耳后的皮肤，头低得遮盖住了眉眼。
在那之后，我开始习惯在冰凉的大殿里忙里偷闲，偷出一丝时光去见见他。
他带我去了很多我意想不到地方，见了数不清的奇景。我过去都不知道，原来人生可以这样的快意潇洒。我们去一年胜过一年红的城郊游绿折花；我们会争论春风吹过玉门关后，胡杨翠柳哪个先发芽；我们在双溪交汇的蚱蜢舟上，用画纸封住老秋……
天不遂人愿，世上美景皆短暂，好比昙花一现。
欢乐到此为止。成亲的前两日，我没再去林子里找他，只留了封信给他。
我预计他看了信就会明了我的身份与他是正邪不两立，明了我已经有订好的因缘，明了我与他今后的年光里，再无用心牵连的可能。
我想他很快就能忘了我，然后遇见一个比我平和，比我善良，比我身份纯白的仙子。他会和那个仙子直到天门山那陡立的山岩上没了棱角，千年万年也依旧相守在一处。
令我没料到的是，他在荆林中，不动不休的等了两日。
可我忍住了一切横行在心中的疯狂念想，遮了所有他在我记忆中的影像，浑浑噩噩的过完了这两日。
成亲的清晨，我最后一次放纵自己的本心，想看看林中的人，但镜中却找不到了他。
苦叹了一声，我回身披上了盖头。红色的盖头遮住了我不及流泪的眼睛。
他终了是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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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从简的成亲，我从头到尾还是觉得异常的疲累。
不由自主，我把他那鼓鼓的荷包攥在了手里，荷包一直陪我完成了这场仪式。又松开手时，缎子布料的颜色加深，它被我的汗水沁湿了。
毕莱不出我所想，礼成之后就没了踪影。
回寝殿换下扎眼颜色的喜服，我穿回自己的衣裳。
一个丫鬟慌张的跑了进来：“陛下，不好了，一个天宫来的人在前殿处闹呢，他嚷着要见您，毕莱殿下提着刀已经赶去了。”
眼前泛出那个身影，心中淌出一道蜜，下一刻又被漫布的恐惧取代了。我夺门就向前殿奔去。后面的丫鬟喊道：“殿下，您还未穿鞋。”
待我赶到殿门口时，他们二人正打的难解难分。来贺喜而未离去的一众魑魅魍魉将二人团团围住，刺耳震隆的吆喝声响彻大殿。我高声喊让这二人住手，却无人听见。人群的缝隙里，离奥澄澈的眼睛看着我，但转瞬又被毕莱劈下的刀拉回了战局。
奋力剥开人群，我向他们走去。
毕莱的刀抵上黎傲的剑，一个发力对峙后，二人又都撤回身形，意欲再次角逐。
已很近了，毕莱的刀就在我半尺的地方停住，再看黎傲，他的剑已经收回，支在了脚侧。
毕莱撤了刀，盯着我的眼睛里暗含波涛，嘴上的话却是平静的对着在场无数旁观者：“各位，现下无事了，请回吧。”
待殿上吵吵嚷嚷的声音散去了，毕莱向我走进了一步，沉声道：“我从前还不知你也有风流韵事。”
我将一干情绪敛去，对毕莱淡淡一笑：“彼此，彼此。”
缓缓的，毕莱挑起我的下巴，眯起眼睛：“你觉得是我得到你容易些，还是他？”
我没做任何推拒他的动作：“我只知道，你以现在的能力，还没法在惹火我之后全身而退。”
毕莱愤愤的撤掉我下巴上的手，大步离去。
现在这大殿上只剩我和离奥两人。唯一带来声音的就是我们的呼吸。
良久之后，身后的黎傲唤出了我的名字：“昌雾。”停了一下，他再次启口，有些怒意道：“你的那些责任，我与你一同承担。但你为何不顾我的选择，就这样将我放弃了？”
依旧背对着他，我慢慢闭上了眼：“你是受人参拜神仙，我是万人唾骂的鬼王，你与我势不两立。固执就的要跟我在一起，你知道要是去什么么？日后鄙夷，唾骂，折磨或是更恶劣事，都会接踵而至。你考虑过这些么？”
“我全知道，但只要和你在一起，别的那些都无所谓……”
这话一星半点儿不差，全都浇在了我心间层层冰壳里沉睡的种子上，它在一瞬间发了芽，冲破了桎梏，开了朵绚烂的花。
我扑进了离奥的怀里，哭了个昏天黑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