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入宫,”薄唇微启,在她的目光中,他终于开了口,“入宫前,识得南下微服的少年天子,赠天子一方锦帕作定情物,后,你被接入宫,方知当年少年真实身份,也方知他的后宫早有三宫六院妃嫔无数,新婚当夜,你……自戕于宫苑,帕子……便是殉葬之物。”
桃花怔住。
在这一瞬前的一瞬里,她想过许多,每一种都是……与他有关,每一种都是……
“那少年天子,是你吗?”
不由的,她问出了口。
他眼底有情绪划过,声音微低,“不是。”
桃花又是一怔,虽隐隐有了察觉,但到底心有侥幸,隐隐的,她有一种像是背离了他的感觉……
即便她没有那一世的记忆,对那“少年天子”也只是个片面的称呼,但那种背离了他的感觉还是越发清晰,她眉眼微闪,轻咳一声,“那……你呢?”
“桃花,”他声音仿似低低叹息,抬手在她脑袋上轻轻抚了下,“你的转世轮回,在冥界地府是有缘法的,我的出现本是缘法之外,你要知晓,每一世的你,并不能都在恰到好处的时候遇到我,并……”
并什么?
桃花看着他。
他话音微顿,又在她发顶轻抚了下。
这样的他,与那温润如玉的“青寒”似重合起来,她不觉低了声音,“那我……我不是……”
她无法想象他话中的意思。
她在那些轮回中……也曾倾心过其他男子?
这是她从来未想象过的,甚至即便是现在,她想到“心悦”二字的时候,脑中出现的也只有那一个人的模样,但她曾经……
曾经在记不得的轮回里,也曾……这样的心绪对待过其他的男子?
那他……
他寻到她的时候,该是何等的……
心头抽痛,并不剧烈,但却绵延不绝。
“我怎么……”
怎么可能……
她想这么说,但出口的话莫名就顿了一顿。
似乎也没什么……不可能。
就像她从未想过自己某一世里还会是个只知道吃包子喊哥哥的傻子一般……
可……
她对自己曾是傻子这件事,好似并没有那么困难的便接受了,但这件事……
她曾在有他存在的世间里,倾心了……其他男子?
脑海中无数张人的脸闪过,有妖怪有凡人也有神仙,长得好的,长得不好的,法力高的法力弱的没有法力的,许多的样子从她脑海中闪过,她看到那些人的模样,想象着自己倾心其中一个亦或是她未曾见过的没有想象出的另外一个人的模样……
荒谬……
“不可能!”
蓦地,她拔高了声音,气息些微的不稳,“我不可能!”
她那样的笃定,连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异样的笃定,她看着他,带着点执拗的,“神君又不是当时的我,怎么知道我倾心了那少年天子了?”
在他开口之前,她又极快的说,“说不定就是因为我根本就不想进那什么宫给那天子当老婆才自杀的呢!”
他轻轻眨了下眼。
桃花伸手就要去够那帕子,那架势非要去看个究竟一般。
神君眼疾手快,在她碰到那帕子之前先将那团结界引到了自己手里,于是桃花眼睁睁看着结界消失,帕子落到了他手里。
她愣了下,“你就这么拿着……不会有事?”
不会像她那般……也回到那记忆所留存的时候吗?
“不会。”
他将帕子缓缓折起,拿在手里,动作慢条斯理,仿佛一点影响都没有。
“因为……那是我的记忆?”
因为是她的,所以只对她有影响?
“不是,”他看她一眼,“因这影响是不会区别于谁的,所以才会隐在此处,记忆幻境说到底也是力,只要抵抗住了便也无事。”
“力……”
抵抗?
桃花听着听着,越发觉得哪里不对,这意思难道就不是说……
说因为她弱?
因为弱,所以抵不住回忆的力,所以才会陷入那时候的幻境……
咂摸出这个味,她脸上表情就不大好了,想反驳偏偏没有反驳的道理,谁让她……
真的弱呢。
思绪这一个打岔,那帕子已经被神君收了起来,她回神的时候哪里还有帕子的影子。
“给我帕子!”决定无视弱不弱这个话题的桃花,梗着脖子瞪着神君,一脸她弱她有理。
神君摇头,不语。
“你不给我就是心里有鬼,就是说明我说得才对!”
这位神君最是个心思深的,还是个凡人只拥有他半片魂魄的时候就已经将她算计成那般,如今这位可是货真价实的神君了,谁晓得他是不是故意诓她呢,哼,真当她傻?
妖怪心内得意,面上便不觉露了端倪,神君看在眼里,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
“你说,是也不是?”
妖怪淫威大盛,神君迫于淫威,点头:“嗯,是。”
妖怪得意起来,“哈!我就知道!方才险些上了你的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不可能……”
等下……
她话越说越缓,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嗯,你不可能,倾心旁人。”
缓缓的,神君替她补充了后面为出口的话。
桃花一下怔住。
洛止微垂了头,眸子锁着她,步子徐徐上前,与她之间的距离只半个拳头那般,桃花下意识是想后退的,但身体尚未付诸行动,曾经做桃山大王的骄矜及时阻止了她的露怯,于是她就保持那样梗着脖子瞪着他的姿势,但姿势虽是相同的,但因内里底气早就泄了个七零八落,导致应当凶狠又震慑的眼神变得不伦不类,也还是震慑的,但……
好似从四海凶兽变成了……凡间老院子晒着太阳的猫。
沈家低头,额几乎触到她的额,但只是几乎——他们之间始终有丝丝的距离,但那距离却不知为何比更亲近一些还要让她别扭,就好似……
好似是专门留出的这丝丝的距离,好叫那些丝丝麻麻的暧昧好有处可去……
而那些流转的暧昧裹挟着她,让她一时分不清,她那手脚无处安放的不自在,是因着那丝丝麻麻的暧昧,还是因着……
他。
她张张嘴,觉得自己应当是要说些什么的,随便什么都好,只要能打破这份的不自在……
但神君在她之前先开了口。
“我倒不知,桃花心里原是这般笃定。”
“我……”
她终于吐出一个音节,脑中却混乱的厉害,他的气息太近,以至于扰乱她的思绪,她甚至在这一刻里想到的是后悔——她方才骄矜个什么,就应当干净利落的跑开,离他远远的,看这神君还有什么让她不自在的能耐!
她兀自这样想,在“现下跑开”和“任你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之间犹豫了一瞬,便是这一个犹豫,让她下一刻再次后悔自己为何没有干净利落的跑开……
因为神君越发的近——
那是种极其细微的靠近,若非她与他原本便是这样的近,任一点气息的波动都能感知得清楚,她怕是要怀疑那只是自己的错觉,但他确实是更近了的,因那隐动的气氛几乎让她喘不过气,她不自觉做了个吞咽的动作,不知是不是法力稍有恢复,她只觉这一个吞咽声音也变得格外大起来……
“不是……”低低的,她否认,“我只是……只是觉得我不论如何转世,也不会是甘愿进宫的人……”
她若是凡人……
若是凡人,应当也是仗剑潇洒天涯明月的那一等,倾心……就算真的倾心了那少年天子,她定也不会是肯进宫的人。
“哦?”他微扬了语调,“我以为桃花话里的重点,并非那人的天子身份,而是那少年天子是否是……”
“没有!”几乎立刻的,她急忙否定,“我就只是那么的一问,才不管那少年天子是你还是……还是什么阿猫阿狗,反正……反正我便是厌恶宫闱便是了,那是个勾心斗角最是虚伪的地方,我才……不会进去的呢……”
声音最后越发的低了些,她大抵也知道并不是声音大说得多就代表有理,便也轻咳一声,脚步微微的后移,想要结束这让她无所适从的距离和境地。
好在洛止神君看来也是个能被她糊弄的,他听了她的话,像是便信了,眉稍挑了下,虽眼神似另有意味,但到底也没再靠近。
那距离便拉开了许多。
但仿似那让她无所适从的气息还在充斥。
她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心内有些不解,她本来是气势汹汹十分嚣张的来着,怎的就突然到了这个境地?
还有他,这神君难道就感觉不到哪里怪怪的气氛吗,为何一副淡然超脱的神情好似他才是岿然不动的那个?
于是她忽而想起最初来这一处的洞窟,是被他强行带了来的,她一腔情绪,说她并不是青蝉的话,于是他将她带到了这里,于是她便看到了“傻子阿花”短暂的半生,也晓得了……
或者说隐隐开始知道,他将她带到此处的真正目的……
她执着“是她还是青蝉”,于是他便告诉她——
青蝉是青蝉,青蝉亦是她。
好似傻子阿花,不是她,却也亦是她。
虚虚无无,好似这窟中飘着的每一团结界,每一个结界球里都封存着一件东西,封存着一段轮回遥远又真切的记忆,像是有无数个自己,但同时她却也开始隐隐感到——
那是无数个她,也是同一个她……
就像她站在此处去看那些结界团的时候,她是将那些的记忆……当做了回忆的……
轮回了的生世,是她的……过去。
她与过去的自己计较彼还是此,这件事仿佛忽而就变得……连她都觉得没甚意味起来。
嘴角微撇,忽而,她唤:“神君。”
“嗯?”
“你这人当真是……老谋深算的。”
说完转身往洞窟外走,越过她大步而去。
这一次,他没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