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走近,她越发发现并不是她眼花了看错了……
那一袭白,真的是那人的发——
乌衣白发,发松松的束着,带着股子漫不经心的意味,他就那么靠在亭子栏杆上,手指曲起,一下下的敲着那骷髅的脑壳,嘴里的话是对洛止说的,他说:“你往我这里跑这么勤,就不怕留她自己在上头胡思乱想?”
她?
桃花步子微晃,她就站在那亭子外,从这个角度并不能看到那白发人的脸,但她那种不可思议到可笑的念头却那样疯狂的涌现——
一样的白发,一样的语气,甚至那凭栏而坐的姿态也那般……那般的相似……
她看了两千年,从还是一株小小桃树的时候就见过了的……
他在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一天里到了她跟前,将那扯着她的枝丫的野猴子拎着脖子丢开了,语带笑意又带着些嫌弃的说,“啧,连猴子都能欺负了你,还真是可怜,不过你运气好,我正想过一过当师父的瘾,从现在起,你是我徒弟了。莫再作出这般可怜样了,以后为师罩你啊……”
这么多年,她以为她忘了的……
从前也似乎并未想起过,就连那百年里,她无数次困在记忆中,却也始终没有想起这一段,那时,她还太小,神志才刚开化,能记下的,大抵也只有这一件了……
她记得她后来问过他,问他为何偏偏选中了她,是不是看出她骨骼清奇天生大材,他坐在桃山后崖晒月亮,随口喝了口桃花酿,说:“不是。我那日突然想收个徒弟便看到了你……”
“所以你浑身一颤心里闪过一道光,觉得这事命中注定的师徒缘是不是?是不是?”
“不是。我懒得再找了,心想就她罢,模样虽不咋地,就当日行一善了……”
那些她以为已经遗忘的记忆,在这一刻潮水般喷涌而至,让她躲也躲不及的无措,只能生生的受着,连同那心底觉得无比荒谬的念头一起,痛得她几乎站不直了身子……
她扶住了亭子一边,提起步子的时候只觉双腿沉得厉害,就连洛止又说了句什么她都没有听清,只眼睛紧紧盯着那抹白发,步子缓缓的,缓缓的,走向他的面前。
亭子不大,走进去也不过那么短短几步,但她终于走到那人跟前,终于抬起眼看过去的时候,只觉那过去的两千年的岁月,似乎在那短短的几步路中重演了一遍,她疲累得每一步都迈得吃力,抬起眼的时候,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先是看到棱角分明的下颌,微微张合的嘴,似在说着什么……
桃花缓慢的,将视线一寸一寸的上移,终于将他的面容看在眼中——
这是张英俊的脸,眉稍微扬,眼中点点微光,仿佛随时带着股子漫不经心,不知哪一瞬就能走了神,他一手伸出栏杆外敲那骷髅的脑壳,另一手托着腮,洛止说了什么,他似有不满,神情凝了一瞬,接着就仿似不屑,“几万年都过去了,偏要急这一时半刻,你想作死我不拦着,别牵连我们地府啊,我这几千年不露面就已经够让外头议论纷纷的了,再整出个谋害上神的罪名来,我可是担不起啊。”
嘴上说着担不起,那模样却没半点低调。
桃花的心跳渐渐的在平缓,眼前的这张脸,并不是老桃的模样,眼前这人,比老桃多了几分凛冽和危险感,那种让人捉摸不透的危险,让人在面对他的时候不自觉的警醒,生怕下一瞬便迈入了他的陷阱。
这样明显不同的一张脸,让桃花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沉了口气,她反应过来,才觉后背一身冷汗,双腿虚软无力,她扶着栏杆坐在了长凳上。
亭子四四方方,三条长凳,他们三个各自占一条,桃花坐下的位置正是中间,一左一右分别是洛止和那白发的阎官。
她缓缓平静下来后,终于察觉出了哪里不对……
洛止。
他应是受了伤的,她才在他寝殿中扯开他的衣襟亲眼看到过的,那伤不可能好的这样快,可他周身的气息……仿佛没有受伤,难道说她……不知觉里已经过了许久了吗?
她神思微恍。
洛止听到那阎官的话,浅淡的笑了下,“若真如此,那也只能委屈你了,”他脸上笑意微落,眼神里似有浓沉的情绪划过,他说,“昼宁,我不想再等了。”
原来这阎官,是叫昼宁……
昼宁闻言,撑着下巴的手放下了,他微微坐正了些,“你想好了?”
“嗯。”
“那法子可是十分的凶险,我说的十分是实打实的十分,没有虚假夸张,稍有不慎,你的魂魄可就要散了。”
什么凶险……还是十分的凶险,桃花不由去看洛止的脸,纵使万般心绪,此刻还是下意识带了些紧张,他……要做什么?
洛止嗯了一声,“逆天而行,总要付出些代价。”
昼宁嗤笑一声,“这代价你还没受够?几万年了,你为这代价受了几万年还不够,非得要用自己去换命?那可不是一条两条的命!两百多……那可是两百多条!”昼宁狠狠敲了下那骷髅的脑袋,发出沉闷诡谲的一声,像是应和他的话,他拧着两条英挺的眉,“他们本该要投胎的,我给你扣下倒是没什么,就让他们在地府不好吗?过去个百年,我给他们安排个差事,做个鬼差也不差,她要想他们了就来地府看他们,这不是一样吗?不一定非要……”
“昼宁,”洛止似叹了口气,有些无奈的打断他,“你了解不比我少,你觉得,在她那里,能够一样吗。”
桃花的眼睛,在听到两百多妖怪的时候已经瞳孔骤缩,她猛地站了起来,几乎就要冲到他们面前去问,可步子却又极快的停下——
他们看不到她,她也……碰不到他们。
昼宁似乎被洛止问住了,他捏了捏眉心,“哼……她就是个倔的,骨子里死倔死倔,要不然当年也不会被你中了你的招,要死要活的非要不当妖怪当凡人跟你双宿双飞去……”
洛止不知想到什么,嘴角微勾了下,但那份愉快很快就落了下去,他眼底似总沉着许多的事,桃花看不懂,也不想懂,但现在,不知为何,她却有种想要钻进他的脑海,去看一看他到底在想什么,到底要做什么,又到底……
是不是隐瞒过什么……
还有那昼宁,分明与老桃不同的相貌,却为何还是回给她那种……那种强烈的熟悉感……
“当年,多亏了你,”洛止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他对昼宁说,“她在妖界两千年,承你关照了……”
话未说完就被昼宁打断,他不耐烦的摆摆手,“说这做什么,都说了是为还你的人情罢了,过去的事就莫要提了,再说我已经破例给她托了个梦了,估计着桃花那傻孩子厌恶死我了得,嘛……总之你替我保密就是了,以后这事就不要提了,说不出我这阎官还当不当的成了,装病化分身去当妖界还给人当师父什么的……”
“好,不提,不过我怎听说你过得十分恣意,将妖界姑娘招惹了一个遍……”
“什么叫一个遍!我那是战术,战术你晓得罢,就那种十八阎罗殿不都猜我在搞什么阴谋诡计吗,那我偏偏就高调着来,怎么高调怎么玩,他们那些蠢货反而就不敢往那‘老桃’身上猜了,就是想到了也得自己否了,战术,这是战术。”
洛止笑而不言。
昼宁自己说着也笑了,笑着笑着就叹了口气,“唉,不过两千年我都觉得憋得慌,在她跟前的时候就怕不小心说漏了嘴,你这几万年守着看着却不能说不能碰甚至不能靠近,你也……挺不容易的哈……”
洛止笑了笑,眼神里像裹挟了万年的岁月,幽远而沉寂,他道,“我不是你。”
“你什么意思?我就那么沉不住气啊?”昼宁顿了下,“我好像……真是沉不住气的,反正我是不敢出现在她面前,要是叫她知道她叫了这么多年的师父都在瞒她,我真怕被打……好在她也打不过我,嘿……”
“我打得过。”洛止笑着应了句。
昼宁一听就挑了眉,“你?你要打最好就现在打,不然一旦进了轮回道,再回来的时候可保不准你是神仙还是鬼了!”
这话题一出,两人均是沉默片刻,桃花在那片刻里,死死盯着昼宁的脸……
依旧与老桃不一样的,但那种强烈的熟悉感也是依旧的……
这个人,这个阎官……
许是方才经历了一场荒谬的猜测的缘故,亦或是那强烈的直觉已经给了她预兆,总之她在突然听到这番话的时候,没有想象中的惊骇惊骇惊诧,她站在那里,只是看着昼宁的脸。
与她的师父老桃完全不同的一张脸,却又是那样的让她心生亲近……
厌恶吗?
他说他给她托了梦……
是了,那果然是他托的梦,她就知道,就知道……
嘴角微动了下,她似是想扯出一个笑,却失败了,她步子上前,心底其实大抵也不晓得自己要做什么,有松了一口气的——
老桃没有死……
他没有死。
当年结界外的一切,就像是她一个人的噩梦,梦中看到的血和生死都是,醒来终究会发现只是梦一场。
他还活着,这就够了……
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