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扬手,将那装着如意果的篮子和茶盏扫到了地上,果子七零八落的摔下,茶水洒湿衣袍,地上狼藉一片。
“这算什么?!”她愤怒而憋屈,“神君……你是神君……堂堂神君难道看不出是谁动的手脚?谁要你……谁要你装什么好人!你装给谁看!我难道不晓得你有多狠多绝吗!你要做什么就直接冲我来!让我回妖界……让我回妖界……”
她嘴唇颤得厉害,当年妖界结界外的那一幕似乎又出现在眼前,她愤怒且悲凉的看着他,“想让我回去,然后把我的罪名压到整个妖界头上吗……长留……洛止,我告诉你……你想都……不要想!”
洛止缓缓站了起来,面上浅淡的笑意终于落了下去,但他的脸上,同样没有桃花想象中的愤怒,厌恶,亦或是狠绝。
被做了那样的事,怎么可能……
桃花胸腔起伏得厉害,她脸色因着情绪过分的涌动而不正常的红,与他些微的苍白映衬着,洛止没有因她的言辞而动怒,甚至他仿佛早有预料一般,道:“不会。”
桃花冷笑一声。
“不会了,”他说,“你信与不信,你想的那些,都不会再发生了……”
他步子微前,似乎要向她走近,桃花被蛰到一般,狠狠的后退好几步,直到身子贴到墙,她停下步子,嘲讽而毫不遮掩的勾唇,“你果然……看来那书简中果然没有说错,妖丹……妖丹还是起了作用……”
那勾着的唇,笑意比哭难看。
她不止一次的想过,若事成,若她真的做到了,若她真的等到了这一刻,她会如何。
她以为她会快慰,百年了,在虚无幻境的时候她每时每刻都在等现在这一刻的到来,她以为真到结束的时候,她会快慰,会轻松,会即便死了……也能面对那些坟茔下的面孔……
可现在,她能做的已经做了,他看起来有了几分虚弱的,眼底是被痛苦折磨出的血丝,脸色也是苍白,神君又如何,高高在上又如何,她还是做到了啊……
可他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平静!
桃花扯了个笑,不知是笑他还是笑自己,“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她喃喃的说,蓦地倾身向前,一把扯住他的衣领,拉下他的脖颈逼迫他与她对视,“你不痛苦吗?”她缓缓的,一字一顿的问,“我在你情根上动了手脚……呵,对,我早知道那匣子里的是什么玩意,情根……好一个情根……没了情根的人就能以没有它作借口去……去肆意算计践踏旁人的感情和性命吗!长留……世上没有这样的事……没有这样可笑的事……你懂吗!你懂……”
话,戛然而止。
她情绪激动,手上力气更没了遮拦,扯着他的衣襟,将他的领口撕了开……
嘶啦一声,交领衣襟破开一个缺口,露出了他的锁骨和……
桃花眸子定定的,片刻,蓦地松开他的衣领,缓缓后退两步。
他衣襟露出的胸膛前,密密麻麻的伤,一道一道,一条一条,蔓延,纵横,重叠……
数不清。
她眼底被刺到一般,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说不出。
他抬手,将那散开的衣襟整理好,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被再次遮盖了住,他眸子微低了下,“吓到了罢,那书简上,大抵是没有记录这些的。”
桃花怔怔的。
书简上一句“痛不欲生”便带过了那过程,她想象过,却仍旧被那伤灼了眼……
他露出的胸膛,没有分毫完好的地方,全都是伤,全……都是。
她步子定在那里,嘴唇颤动,缓缓道,“疼吗?”
“嗯。”
“我比你……更疼,”她缓缓抬起眼,目光直直看着他,“那时,后来,现在,我都比你疼,疼得多,你这些……算得了什么……我师父,老桃死了,死在结界外头了,是我把他带出来的,他是为了我……”
步子终于有了动作,缓缓迈向他,“我的桃山,大小妖怪二百又七,葵阳,哮地,墨墨……死了,都死了,山都被屠了,屠了个干干净净,只给我剩了一酒窖的酒,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拿着酒喝的时候就在想,我喝的其实是他们的血罢……”
“他们说桃山被屠的时候,血流了三天三夜没有尽,哀鸿遍野尸骨满山,他们就那么围着困着……一个都不放过他们……”
“他们做错了什么?入了桃山是他们的错吗?他们什么都没做错,你不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好……”
她扯动嘴角,眼睛刺得涩得生疼,她闭了闭眼,“你痛……是你活该。”睁开眼,她看着他,“我一点都不后悔,我只恨你为什么没有更痛苦,只恨你受的折磨还太少……”
他被她这样望着,沉默的听着她尖利的话,良久,“我知道,”他说,“我知道。”
知道?
他怎么可能知道!
他不过才短短几日,那该死的情根不过也才回到了他的体内,他如何能知道过去的百年里她是如何的……
每一缕思绪都尖锐得叫嚣着,叫嚣着冲破那许久以来的压抑,叫嚣着让面前的人痛苦,痛到极致,通到发疯……
她嘴角微动,不知怎的就想到青蝉死前的那个笑,九重天不都是说青蝉的死是个丑闻么……她如今还不知晓那场自我了结的死亡被碧落如何曲解成了丑闻,但青蝉死前说了那样的话……
她说他永远都会记着她,爱或不爱,都会记得……
那么这总也算是个软肋罢……
她嘴角的笑带了满满的恶意,看着他沉沉如渊的眸子,“你知道青蝉,她到底是怎么死……”
——砰!
惊雷一般的响动蓦地在耳边炸起,她未出口的话止在了唇边——
“桃花!”
他的声音紧接着在耳边响起,肩似被揽住,身子被带转了一个圈,他依旧站在她的身前,两人却是已经调转了一个方向,桃花只觉眼前模糊,似有巨大的气浪向她吞噬,那是神界才有的气息和力量,她看不大清他的神情,模糊里从他的肩膀看到他身后的门被破了开,乌压压说不清的上神和天兵,几乎将那白赤赤的日光都遮了住,她眯了眯眼,只觉胸腔一股上涌的血气,喉中一哽,蓦地吐出一口血来……
“桃花……桃花!”
一双手扶住了她的肩,她身子软踏踏没了力气,那双手揽住了她,她脑中模糊,却听到一道威严却尖锐的声音——
“诸位仙友!就是这妖!竟敢算计迫害神君!”
“神君——神君身上的仙气怎的这般霍乱……原来真的被这妖……”
“还愣着做什么!天兵何在!还不速速将那妖怪处死!”
这个声音桃花听出了,是碧落的,不知是不是她与碧落孽缘太深,模糊的视线里她竟仿佛还看到了碧落怨毒和狠绝的眼……
处死……吗……
呵,来得这样快,碧落果真……还是碧落,这段时日想必忍得十分辛苦罢……
她想扯扯嘴角,也想推离了这个怀抱,但她没了力气,本就只是强撑着一口气的身子一点神力都能让她这般狼狈,大抵,是要死了罢……
商陆……
她想起商陆,她这样死了,是不是枉了他给她续下的命……
还有这怀抱,她不要他抱……
就是死,也不要死在他的怀里……
然她的推拒,力道是那样的微不足道,他揽着她的手又是那样的不可抗拒,与方才听之任之的态度不同,他手上的力道坚决而多了几分强势,那些天兵在靠近,神仙们也在靠近,什么样的声音都有,桃花越发昏沉的意识里,只觉他们十分的吵,但就这样的声音里,她的耳朵准确而立刻的捕捉到了一道声音——
“谁敢,”抱着她的胸膛缓缓震颤,是声音带起的震动,他的声音是她没有听过的,那种,属于他“神君”身份的声音,并不沉,开口却让那些杂乱的声音和脚步声蓦地都停了下来,他手指微抬,一道法力打出,身旁的案几蓦地一分而裂,碎成两段,“谁敢近前一步,如同此案。”
“神君……”
“神君!”
这便是桃花最后听到的声音。
有他的,有那些眼熟的不眼熟的神仙的,还有碧落的话,夹杂在一起,多是不可思议而震惊的。
是震惊他竟护着一只妖?
是了,她也震惊,她也同样震惊不懂,不懂他到底为了什么……
可她什么都说不出了,不能问,也不能见到——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她怔了好一会才恢复了神志,但接连而来的便是茫然:
她这是……到了哪儿?
满目的漆黑,黑暗里有血的咸腥,还有……不知什么东西煮焦了的气味……
这是哪?
她不是正在他的寝殿,不是正被那些天兵和神仙围困……
“快点的!你这小鬼快些喝!后面还排着一大群呢!婆婆我赶着收工,再磨磨蹭蹭把你丢进忘川河里去!”
一道不耐烦的女声传来,自称婆婆,但声音听着却并不老,桃花注意到忘川河这个词……
另一道有些委屈的声音传来,有些细弱飘忽,像是气力不足,没了劲只吐着气发出的,“可是婆婆……您这汤,怎么煮焦了啊……喝起来真是……”
“给我闭嘴!”女声恶狠狠的十分霸道,“孟婆汤孟婆汤,你以为是你们凡间的大补汤,孟婆汤就是这样!你再啰嗦一句我就……”
“别别别,别把我丢下河,我要投胎我要投胎……我喝,我喝还不成吗……”
桃花慢慢瞪大了眼,缓缓低头盯着自己的手,忘川河,孟婆汤,这里……
是冥界地府?
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