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眉心微拧了下,下意识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他神色如常,语气也那般如常,他这样的平静,反而显得她的疑心大惊小怪,她唇角抿了下,淡声,“我要说不呢,神君将我带上来,不是因为那劳什子的运途簿么,现在却让我理线,”她伸手往那团纠纠缠缠的红线一指,眼角嫌弃,“神君可莫要高估了我,这三****可只理顺了那么几根而已,照这么下去,别耽误了修正运途簿的时间到时又怪到我身上,到时我可真不知拿什么再抵了。”
手臂环在胸前,她睨着他,胸腔中涌动的情绪,让她在面对他的时候,总也无法做到心平气和。
这个人……
她自那虚无中终于重见天日的时候,她以为她会心绪不稳甚至大开杀戒的,但事实上,还未睁眼便感受到人间独有的气息,看着物是人非的场景,那些无知无觉的凡人,在她的师父死去的地方建了房子,开了田地,娶妻生子,日复一日的过活,他们生活中最大的烦恼大概就是下一餐吃什么好。
她以为,她在那样的物是人非中,大抵会崩溃。
可是没有。
她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平静。
平静的接收了这变化,平静的思考如何进入妖界,如何一步步靠近他。她感知到了那枚腰牌的存在,那一枚……百年前,遗失在人间的腰牌。
她不费力的将自己化作个普通的人间女子,编造身世,很容易的被凤尾村的人接纳了,看着他们认真的为她所谓的终身大事七嘴八舌的操心,她心里没有一丝感动,她只觉得可笑。
他们才占据那地方多少年?若不是妖界结界变化,凡人的行踪怎可能踏足到那处?不过区区百年,竟也作出这等世世昌荣代代繁盛的模样?尤其是那张家,他们是何德何能,竟敢试图将腰牌据为己有,还说成是他家祖上的传家之宝?
可笑。
着实可笑。
那张家的年轻书生看她的眼神,她一下便明了他心中在想什么,看着那书生极力掩饰自己的情绪却还是忍不住抬眼盯着她看,看着他明知该告辞了步子却还是落在原地动也不动,他语气极力想要维持与她之间守礼的距离,但出口的话却总是不自觉越过了界限……
呵。
又是被她的皮相所迷惑罢了。
她心中觉得可笑,这可笑中又带着一股发泄不出的情绪,这股情绪让她在明明可以无知无觉将腰牌带走的时候,还是出了手。
她布了一个阵。
那张生眼中的那茅草屋,便是她为他布置下的葬身地。
腰牌乃妖界之物,却在人间浸淫了太多凡俗之气,她若这样带着它进入妖界,这不属于妖界的气息,定会引起或大或小的燥乱,她是有法子可以洗炼了这气息,只是若有更好的法子,她何乐不为?
妖界的东西嘛,与妖一样的嗜血,那些被人间污浊的气息,由人的血气吸收带走,最是公平不过。
她布了这样的阵,给那书生一个绮美的梦,让他心甘情愿的走近,走向他死亡的地方……
这一切,本该如此发生的,如果,不是他突然出现的话。
也不只是他,还有那一位五界第一貌美的上神,与他一同出现,并肩站在一起的时候,真的……
般配极了。
都是那样的高在云端,那样的一眼望去便于这凡俗的世间不同,他们被神光仙气薄薄笼罩着,一个眉眼无表情,一个皱着眉,一同看向她布的吸血的阵,就像……看着世上最惹人嫌恶的东西。
他们说了什么她记不清了,亦或是当时便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她只盯着那人,盯着那个……与她记忆中年轻的和尚模样的凡人那样不同的神仙……
分明,那么不同的啊……
可……
可她为什么,为什么第一眼就确定了呢?
没有怀疑,没有犹豫。在看到的第一眼,他的眉眼他的脸,他的身体他的衣袍,就那样的汹涌着直直冲入她的脑海,与她的记忆中那样的不同,她的理智叫嚣着的,可却拦不住自己的心绪,她手指死死攥在心口,仿佛那样就能压下快要涌出胸腔的情绪……
是他啊……
是他。
这个神仙,就是……他啊。
她分明听到了自己的心声,那样清晰那样毫不迟疑的声音……
她盯着他,一眼不错,身子隐在黑暗的角落里,与他和碧落仿佛处在两个世界,她像是分裂成为了两个,一个被囚禁在身体内,叫嚣着,哭笑着,质问着,歇斯底里着,而另一个,则是那一具冷静到漠然的躯体,囚着那个疯狂的自己,冷静的躲藏着,像黑暗里的鼠类,躲在暗黑肮脏的地底,盯着猎物,躲避着危险。那时的她,是用怎样的眼神看着他?恨?冷静?或是她自己想象不出的复杂?就像她就算如今也说不清当时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情绪……
那些比这团红线还要难以分得清晰的情绪里,有一种是清晰的……
正因为清晰,她才觉可笑……
她那样冷静望着他与碧落的时候,有一件从未多想过的事,突然就明白了——百年前,上神碧落降临妖界,要求她陪侍身边,那时她用了什么样的理由她已经记不清楚了,可她记得清楚,那个晚上,她被她身边的仙娥冤枉成贼,说那一串被她当作心头宝的佛珠,是她偷去的。
百年里,她有许多事记不大清楚了,有许多个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的时间里,她被蔓延在身体七经八脉,几乎占据她所有胸腔的恨憎和愤怒所折磨着,她在怕,怕这些恨和怒,占据了她身体所有的角落,让她原本的回忆和情绪没了容身地,那些属于她的,桃山的,妖界的,老桃的,被她珍重着的,无视了的,留有遗憾和美好的,那样多的回忆,她怕慢慢的记不起了……
在那样的折磨中,她强迫自己去回忆,回忆着那些她不想忘的,不能忘的,可她的回忆像被施了咒法,不论哪里开始,总是……从他的影子中结束。
她有两千年的记忆,那样多的经历和喜怒,却都抵不过与他短短的三两年……
或许也不是三两年,她在被折磨发疯的时候,恍惚里分不清现实和梦境,记起他的脸,恍惚以为他是陈长留,是县学里一个普普通通的教书先生,他们在一个有着大片桃林的村子中,有一个不大的院子,院子四四方方干干净净,隔壁住着个碎嘴的婆娘,说的总是些柴米油盐的事,他就在那一个院子里,将她娶作了他的妻,他在她耳边说着让她脸红心跳的情话,他用那双手抱她,他炙热的身体与她没有遮掩的相对,那些吻,那些拥抱,那些个夜晚,那样的炙热,热烫的她似要融化……
她在恍惚中,觉得与他是过了一生的。
短短的,作为凡人的,柴米油盐的一生。
她与他一同变老,还有了三个孩子,两个男孩一个女孩,他说真好啊,桃花,能娶到你,真好。
在那样的恍惚里,她总有片刻里忘了痛苦,可忘记了多少,在清醒的时候便有多少加倍的苦痛。
不敢忘,也不敢记。
她在那样的折磨中,却清晰的记得碧落。
许是因为被冤枉,也许是因为她太过美丽的脸,她记住了那一晚的事,记得她身边的仙娥是如何的不好相与的性子,记得她让她为她洗脚的时候满目恩赐的神情,更记得佛珠险些被抢走的时候她的惊和怒……
这些记忆,在隔了百年,在她重新看到与那人站在一起的碧落时,重现清晰的浮现。
看到那样般配的他们和碧落看他的眼神时,她突然就明白了过来。
什么样的理由都成了假的,那些从前不觉现在却明白的举动,她突然就明白了原因……
碧落,上神碧落,那样突然的降临妖界,那样多的人中偏偏选中了她,被选中的她又恰恰巧地偷了她贴身仙娥的东西……
呵!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她刹那间明白过来,世上原来真的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碧落当年那样对待她,也是因为他的罢,可惜她当年心中少根筋,那时满心想要见他,哪里能琢磨到女人隐藏得深沉的敌意呢,傻乎乎的给她做了洗脚婢,还恭恭敬敬的怕给妖界丢了脸面,碧落那时,应当是得意的罢,不只是因为教训了她,还因为……
她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即便是个和尚的时候,心中亦没有半分****给她……
他始终有自己的谋算,为了除妖的信仰也好,为了人间大义也罢,始终……是在骗着她的。
可她什么都不知道。
连累了那样多的命,落到这样的境地之后才知道,当时的自己有多可笑……
在她一心谋划一个与他可以一生一世的结局时,他想要她的命,是了,也不只是她的命,他那样的人,心中自有天地,他想要除掉的,是整个桃山?是越多的妖越好?还是索性将整个妖界都算计了进去?
多么,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