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多少犹豫的时间。
直接带他进妖界太过危险,她不能将妖界那层结界的秘密告诉他,可心底到底因着他的话升起波澜,原本下定的决心被他抱着诱着,她咬咬牙,最终答应她会想办法让他与她师父见上一见,可不能在妖界。最终地点还是选择在妖界之外,她放来人间的那片树林。
长留自然答应。
桃花叹口气,“我看过你们人间皇帝的故事。”
“嗯?”
“烽火戏诸侯,千里一骑送荔枝?都是那些皇帝为了个女人搞出来的吧,我从前觉得他们挺蠢的,做皇帝跟我这个大王是一样的道理,要大局为重啊,就好比我跟琉离……”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她跟琉离……
琉离是妖王,妖王要为整个妖界着想,自然要大局为重,她头上那花是不详之物,琉离忌讳是应当的,要把她赶出妖界也是……应当的。
谁叫她先动了别的心思,谁叫她惹上了这破花。可,若长留当真可以去除这花……
“琉离是谁?也是你的朋友吗?”他眉眼温润的问。
桃花回神,点头,补充,“不只是朋友,还是酒肉朋友。”
语气神态带着股子自豪劲儿,长留笑意更深,揉揉她的头发,“那他眼光不错,毕竟你这样可爱……”
“可爱?”她一脸嫌弃,分明不喜这个词。
她皱巴巴的小脸落在他眼中,让他眼底越发深邃的笑意,他从善如流,“不喜欢这个词,那你喜爱哪个,想让我怎样称呼你?”
他深邃的眼里还有星星点点的光,像诱哄一般,桃花几乎吐口而出……
娘子。
他是陈夫子的时候总这么叫她的,一声声的,每次听得她耳朵痒痒的,心尖尖也痒痒的,可耳朵痒可以挠挠,心头的痒挠不掉,就哼哼唧唧的怪罪魁祸首,模样黏黏糊糊的,是她从前顶瞧不起的样儿,可她没想到自己挺有黏黏糊糊的天赋,陈夫子有法子对付她,他说,娘子用手挠不到,为夫来帮,放心,为夫身上有一物,保证可以……
可以什么?
桃花迷迷糊糊记不大清楚了,就记得陈夫子说这话的时候模样正经,她偷看过他教书的样子,也是这么正正经经像个老学究,不过换了地方换了对象,他这番模样反而让她心里更猫爪子挠似的……
还能怎么办?继续不依呗,到最后也分不清是谁不饶谁,是谁不放谁,水乳交融,腻腻歪歪。
“桃花?”
他声音传来,桃花猛地回神,梦里陈夫子一本正经的脸跟眼前温润笑意的脸合二为一,她心头一阵跳,轻咳一声,“女王!”
“嗯?”
“叫我女王大人。”她下巴微扬,做出桃山大王的气势,语气淡淡的,“我喜欢这个称呼,以后你就叫我女王大人好了。”
“好的,小花儿。”
“喂!是女王大人!”
“嗯……我的小花儿女王……”
“你!”
她瞪大了眼,才发觉他眼底溢出的笑意,她一憋,“你故意的!”
“是啊。我故意的。”他捏她的脸,深邃的眼里都是她的模样,他低低的说:“我还耍了心机,想你这般活泼明丽的模样到你师父面前,他大概会觉得你与我一处当真分外欢喜,或许就不那么怪罪我将你拐走了。”
话,亦真亦假。
桃花瘪瘪嘴,到底没说出挤兑的话,勾着他的脖子对他嘴就是一啄,“你乖乖的,女王大人罩你啊。”
这个吻没有加深,她一啄即退,他并未再追逐,四目相对,桃花看到他眼底翻沉的情绪,她幽幽叹口气,嘟囔,“我要是个皇帝,一定是个昏君。”
“哦?那我呢?”
“你就是祸水啊,勾得我当昏君的祸水。”
“祸水不错,祸害遗千年。”
“哈哈,那我就当个最昏的昏君,怎么都得争个第一,臭名远扬也是永垂不朽的一种嘛……”
破庙中的笑声阻隔在结界内,一人一妖像是忘记了身前身后的踟躇难行,好像又回到了九荒山无忧无虑的时光,那时不知愁滋味,悲容易,喜也容易,现在也笑,可都知晓笑过之后是什么。
在破庙中已经待了好一会,冬日的天亮得晚,日光迟迟不落,天不知何时阴沉起来,很快大团大团的雪飘飘洒洒的落下,外头的冷,越发刺骨。
她与他一同出了破庙,她耳力极佳,能听到城中杂乱的脚步,隐隐听到有人说关城门堵截逃犯,她不敢耽搁,带着他飞身而起。
雪越下越大,雪花扑簌簌的往身上落,幸而桃花身上妖力不比从前,就连飞身的速度都慢了不少,她有些庆幸,不然她往日那般没轻没重的速度,大概会让他觉得不得劲,这样也好,稍微慢一些……也好。
“冷吗?”他声音传来,“你手冰得很,可是冷了?”
桃花点头又摇头,反手去摸他的脸,一摸之下有点恼,“你还问我,你脸更冰,不行,我们找个地……”
说着便往下头看,大概是她近来太过不顺,不顺到了极点便又是顺了,还真叫她看到了有人烟的地方,长留并不同意,他不想再多折腾,毕竟若是下去一趟便要隐身,现下的情形,少用一点妖力是一点,他不知晓她的身体状况,更多的是心疼她。
桃花却不甚在意,她早想到了法子,朝长留得意的眨眨眼,两指放到嘴里就打出了个哨音,都在天上,倒也不担心被谁听了去,他眉眼温润的看她,还带了饶有兴味的笑意,桃花极欢喜他这样的神情,每每他这样的时候,总让他离“和尚”的样子又远了一些,这样的他才像个普通的人间男人,她喜欢看。
哨声传出,不消片刻,灰蒙蒙的云头里被钻开了一个缝隙似的,从那缝隙里撞出来的东西跑得极快,要是地上的人看到了,大概只会觉得是看花了眼。
可天上飘着的两个就不同了,桃花看着冲过来的一大团白,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一个笑,她笑眯眯的摸摸它,对她的心上人道:“呐,我把阿云叫来啦,你坐上头等我就好啦。”
阿云,顾名思义,它是朵云。
桃花当着心上人的面,像跟女子显摆自己多有财势的臭男人似的,把云团抻开,弄成一床棉被那么大小,还在上头拍了拍,确定是轻轻软软的,接着带着长留就上去了,挑眉,“坐着可舒服?比你们人间的马车强多了不?”
雪下的大,她睫毛上早凝成了细小的霜块,她却浑然不觉的仰脸笑,长留心头微热,点头。
“知晓就好,阿云是我朋友,你坐着等我,我快去快回。”
“好。”他眯眼笑,神情一如往常,沉稳,坦然。
他好像总是这个样子,在九荒山的时候是这样,笑眯眯的,好像谁都不能叫他生气,也好像什么都不能让他在意,可他偏偏什么都是在意的,阿婆家的狗子被打折了腿,他带着药包巴巴的追着狗诊治,村头两户人家为了半分地吵得打破了头,村里没人从中调解,因为费力不讨好,里正求到他跟前,还没说完他就答应,吃完饭抹抹嘴就颠颠的下山,末了村头两家和好如初,但不念他的情分,背地里还说他是为了蹭他们的斋饭……
诸如此类,他干的“蠢事”太多,桃花就冲他翻白眼,白眼一个个的翻,快翻出筋斗云的架势,后来熟了,她不翻白眼了,费口舌骂他,骂他他也不恼,笑眯眯听着,隔天有这种事找上来,他还是去干。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笨的。
可他也不只是这样的。
就好比观天镜里看到的,他被关在囚车里头游.街示众,被打得一头包一头鸡蛋的,多狼狈啊,可他还是那副模样,仿佛砸上来的不是臭鸡蛋和硬石头,而是鲜嫩嫩的花和他最爱的经书。
再之前,她把他从牢里救出来,他知道她的本事啊,替他报个仇不在话下的,可他一句抱怨没说,也半点不提叫她出气,甚至神态都是温温润润从从容容的。还有现在,她跟他显摆她的云朋友,正常人见到了这种事不应当崇拜欢欣的吗?可他倒好,老神在在的,盘腿坐着的架势跟在他的庙里打坐似的。
“哼……”她哼哼一声,在他不明所以的目光里飞身而下。
瞧他这稳打稳扎的模样,殊不知他越波澜不惊,她越是搅乱他一汪春水。
她下去得快,没看到坐在云上的他,望着她消失的身影,脸上神情如旧的温润,只不过眼底的笑意渐渐褪去,像是这场雪太冷,带走他全身的热,他眼神开始发冷,这冷是那样的纯粹,纯粹得……容不下其他,纯粹得……不见她半分踪影。
他呼出一口气,气息迅速在眼前凝结成一团白,大朵的雪花落在他的手背,他眉眼微敛,眼下是山河江湖,他像高高在上的神佛,大慈,大悲,悯怜世间。
只这世间,却无她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