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黛玉随着贾琏沿水路返乡,秋高气爽,一路上顺水顺风,很快便到江淮之地。
长棱渡的夜晚是热闹的,岸边商铺灯火辉煌,人来人往,悠悠穿过的画舫不时传来歌女的曲子。
紫鹃端着一碗稀粥,几样小菜走进舱:“姑娘,我让她们熬了点粥,趁热喝了吧。”黛玉放下手中的书,向外看了一眼:“紫鹃,琏二哥又不在船上。”
点点头,紫鹃便摆放饭菜便道:“又不知去哪儿寻欢作乐了,在府里有二奶奶管着,如今这一出来,还不……”醒悟过来,紫鹃住了口:“姑娘,先吃吧。”
黛玉道:“紫鹃,不是我担心,我总觉得琏二哥自从认识了那个什么甄爷,就……好在明天就到扬州了,唉,也不知爹爹的病怎么样了。”
“姑娘不用担心,姑老爷若是看到姑娘回去,人一高兴,病说不定就好了。”
“你这小蹄子,就会说好听的。”
紫鹃笑着道:“紫鹃说的实话,姑老爷看到姑娘长大了,能不高兴吗。”紫鹃递上茶,又道:“姑娘,今晚没有风,去甲板上透透气吧。”
“也好,整天闷在舱里,老觉得浑身无力。”站起来,黛玉又道:“对了,雪雁呢。”紫鹃随手拿起一件长衣:“好像刚才和林义一起上岸了。”
“这个雪雁,一近江南地,人就张狂起来,如今更是敢偷着下船。”
紫鹃笑着道:“等会回来,姑娘好好教训教训就是。”
“我不在,谁背后说我坏话。”帘子一掀,雪雁笑着走进来:“紫鹃姐姐,我都听到了,你可不许抵赖。”
紫鹃看着雪雁,笑道:“你先说你有没有下船。”雪雁点点头:“有啊。”“这就是了,我没有诬陷你吧。”紫鹃转头对黛玉笑道:“姑娘评评理,是不是这么回事。”
黛玉被两个丫头的斗嘴惹得笑了:“好了,别说笑了,不是要出去透风吗。”
东天一轮圆月如盘,黛玉忽然想起来:“再过几天就是中元节了,雪雁,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放灯的情形。”
“当然记得,这些年再没放过。”雪雁的语气里似乎有些不平。紫鹃善解人意的道:“可能是老太太担心姑娘们年纪小,怕出去照顾不周。”
“当初在扬州的时候,姑娘不是还小,也不好好的。”
紫鹃拽着黛玉的衣袖,笑道:“姑娘听听,这还没有到扬州呢,雪雁就不饶人了。”
雪雁双手轻呵:“紫娟姐姐,你今天已经告了我两回了,我若不呵你痒,岂不……”笑嘻嘻的走上来,雪雁伸手便挠。
两人嘻嘻哈哈的打闹着,倒冷落了黛玉,笑着摇摇头,黛玉缓缓的踱到船头,只见停泊在渡口的船挨挨挤挤,灯光闪闪。
一阵喧哗声随风飘过来,黛玉见右侧船上灯火辉煌,笙曲悠扬,不时夹着贾琏字正腔圆的京腔和歌女娇媚的笑声。
想起刚才紫鹃的话,黛玉暗自叹了口气,刚要转身,无意中瞥到对面货仓,一个人影在那里探来探去,似乎在寻找什么,朦朦胧胧的灯火下,敏感的黛玉有种直觉,那人一定是……
心内一惊,黛玉手中的木雕不经意的掉下江去,一道目光从对面遥遥看过来,四目相对,即使隔着夜色,那人清亮敏锐的目光顿让黛玉想起一个词:“洞明。”
如静湖的波,通透,清亮,如深井的水,深邃,静谧。
不知为什么,两人都没有作声,只一时,那人收回目光,直起身旁若无人的掩上库门,弹弹手上的灰尘,不慌不忙的离去。
自始至终,从容不乱,优雅自如。
反应过来的黛玉在震惊的同时,竟然有一丝的佩服,做贼能做到旁若无人,理直气壮这个份上,恐怕并不是人人能做到的。
“姑娘,看什么呢。”紫鹃和雪雁走近来,异口同声的问。“没什么。”黛玉掩饰的回过身,竟然觉的心虚虚的:“琏二哥在那艘船上。”
雪雁探身向那边看了看,嘴角一撇:“平日里有二奶奶盯着,二爷还能收敛点,如今二奶奶鞭长莫及,自然……”
“小声点。”紫鹃指指那边:“当心让别人听到。”“既然敢做就不要怕人说,府里谁不知道谁。”紫鹃无奈的看着黛玉:“姑娘,你听听,雪雁这个小蹄子,是越来越……”
“张狂。”黛玉恨恨的道:“虽然不在府里,但我以前是怎么和你们说的,说话小心些。”
“紫鹃,你们在那儿做什么呢,小心让姑娘受凉。”单大娘摇摇摆摆的走上来:“姑娘,还是回舱吧,虽说这天不冷,但夜里风凉,临来时老太太、二奶奶可是千嘱咐万叮咛的,一定要我们照顾好姑娘。”
紫鹃笑着道:“妈妈说的是,我们正要回去呢。”单大娘似乎还不甘心,又道:“你们这些小丫头,就知道撺掇着姑娘们玩,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这个单大娘在府里是个有眼色的主,跟着周瑞家的,跑跑腿,打打杂,倒也得了不少便宜,这次黛玉返乡,本来打算让王嬷嬷跟着回来看看,谁知偏巧病了,便让她跟了来。
背地里,紫鹃和雪雁曾经嘀咕过,不知这是老太太的主意还是太太的,反正惹不起还躲不起,所以这一路也算是平平静静。
“妈妈教训的是,都是我们不好。”紫鹃口齿伶俐的道:“妈妈这些日子受累了。”“可不是,坐船这滋味,晃晃荡荡的,整夜的睡不稳,若不是……”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单大娘忙岔开话题:“你们不知道,昨日半夜,我睡不着,便出来透气,谁知看到对面船……”
故作神秘的指了指,单大娘低声道:“一袋袋的粮食,整整抬了半个时辰,最后连我们船也装满了,果然是财大气粗的商贾,得要多少银子,难怪看人家的样子,一抬手赏的就是半锭银子。”
“妈妈,我们船也……”想起刚才那人的举动,黛玉忽然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琏二哥怎么能这样。”
单大娘圆鼓鼓的眼珠一转:“我们的船空着也是空着,再说,姑娘是个聪明人,二爷那里能白运吗。”
见单大娘越说越不成话,紫鹃机灵的道:“妈妈,出来好一会儿,姑娘也累了,妈妈若是没事,到我们舱里喝杯茶。”
“不用,不用。”单大娘笑着道:“姑娘好好歇息,明天就到林府了,应该精精神神的,让姑老爷也高兴高兴不是。”
单大娘走出几步,又意犹未尽的道:“府里的刘姨娘和我还认识呢,想不到近二十年又能再见。”
回到舱里,紫鹃朝外瞅了瞅:“阿弥陀佛,若不是我们走,还不知唠叨到什么时候呢,还好意思指责我们。”
“好了,还说别人,你这不是也唠叨。”黛玉白了紫鹃一眼:“快歇着吧。”
黛玉本是个心窍玲珑的人,单大娘的话让她敏感的心总感觉有些不妥,但又无法说出来,再加上见父心切,这一夜的黛玉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远远传来不甚清晰的更鼓声,黛玉悄悄的穿衣起来,紫鹃嘀咕了一声:“姑娘,天亮还早呢。”“你这懒丫头,已经敲四更……”黛玉的话还没说完,外面忽然传来喧哗声,隐隐还有人喊:“在那边。”
主仆两人相视一望,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咯”的一声,舱门不推而开,随后一个人影悄悄退进来,顺手掩上门。
那人的举止旁若无人,仿佛他刚刚只是出去了一下。转过身,来人似乎没有料到外舱里竟然有人,而且还穿戴整齐的站在那里。
神色一怔,也只是一瞬,那人便又恢复了平静。
“闺房女子最重名声,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那就喊吧。”那人不慌不忙,一双洞明的眸子扫了黛玉和紫鹃一眼,然后神色优雅的倚在门后,垂目不语,似乎一切已经与他无关。
昨夜触到那人洞察一切的目光时,黛玉以为他即使不是人情练达的贵人,也会是世事洞明的智者,只是万万没想到,此时站在眼前的竟然是一个很年轻的人,而且还是一个很好看的……小厮。
如果说宝玉的好看是春暖花开,那这人就是清风朗月:优雅平静的神色,从容自如的举止,即使身着小厮服侍,那种镇静自若的气度也浑然天成。
人声,脚步声不停的传来,紫鹃有些无措的看着黛玉,还没说话,就见雪雁迷迷瞪瞪的从内房出来:“姑娘,出什么事了,怎么吵吵闹闹的。”
“啊……”没等雪雁嚷出来,黛玉眼疾手快的上前掩住嘴:“傻瓜,你不想活了。”
或许没想到黛玉竟然如此识趣,那人狭长的凤目微微一睁,不动声色的打量了黛玉一眼,波澜不惊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艳。
“姑娘姓林。”那人用的是肯定的语气,不等黛玉回话,又道:“令尊是扬州巡盐御史林海。”见黛玉主仆都是惊讶的神色,那人冷冷一笑,嘲弄的神色显而易见:“果然是块肥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