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已入深夜,朔气正值最盛之际,百里辰离了白狐披风,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他远远地瞧见掌笔人施了轻功飞上了雪月交光的顶棚之上,不由轻叹一声,便走进了苏息酒馆当中。酒馆当中掌柜的和小二正忙碌地端着酒,见百里辰走了进来,那掌柜的说道:“啊,是白日里的那位公子,客房已经替您收拾好了,您现下便要歇下了么?可能咱们这酒馆里有太多人为着过这霜天夜会喝酒喝个彻夜,怕是要扰得您睡不好呢。”
百里辰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头,继而冲掌柜的说道:“掌柜的,给我来两坛你们这儿最好的酒,我要去雪月交光那儿。”掌柜的一面笑着回头去酒柜处取酒一面说道:“那可真是太好了!不过公子,咱们苏息酒馆没有什么所谓的最好的酒,便只卖‘烂柯’一种酒,这酒性子烈,可喝不得太多,否则醉得厉害了呀,三天三夜都醒不过来。”说着,将手中的两坛酒递予百里辰,又道,“随着咱们白宜人一道过霜天夜也是不错,有烂柯傍身,也不怕朔气砭骨了。这两坛酒的钱已经算在了白日里公子嘱托我准备的酒水里头了,是以不必再付。”
百里辰点了点头,冲掌柜的道谢之后,便提气疾奔至雪月交光,亦腾身而至顶棚之上。温卓原本仰卧于顶棚之上望着漫天星辰出神,忽的见身旁翩落一人,先是瞥了一眼,继而支起身来,道:“原来是你。”百里辰一面将一坛烂柯抛给温卓一面在温卓身旁坐了下来,继而打开酒坛子,道:“这雪月交光可是乐杨建的,你不嫌弃么?”
温卓“呵”了一声,继而垂首摇头道:“嫌弃,可这白宜城的那一座建筑没有他的手笔在里头?”百里辰小饮了一口烂柯,不由倒吸一口气,道:“啊,这酒够劲。”说着,顿了一顿,又道,“乐杨……他是个版筑师么?”温卓点了点头,道:“不错……是最为有为的版筑师。听说……白宜在他到来之前,每年都要花费好多心力来防止房屋被风雪侵蚀、破坏。”
百里辰见温卓饮了一口烂柯,不由微笑道:“掌笔人瞧去潇洒坦荡,想不到也有那么许多红尘牵扯啊?”温卓笑道:“百里公子不也是么?方才瞧你们二人的模样,想是将事说成了?”说罢,见百里辰默然不语,不由笑道,“镜儿自小命苦,你要好好待她。”百里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说着,顿了一顿,又道,“我若不待她好,她的娘家人我可真是一个都惹不起啊。”
温卓闻罢,不由朗声大笑,道:“百里公子,我可是许久没有见过像你这般有趣的人了。”说着,举起酒坛朝着百里辰的酒坛碰了一碰,又道,“想来,你是瞧明白了我留在山体上的那些字了?”百里辰道:“说不上完全瞧明白了,不过……应该也有七八分计量吧。”
温卓微微一笑,继而轻叹一声,道:“百里公子游历过的地方不少,不知你知不知晓连溪的溪云阁?”百里辰点了点头,道:“便是以制香闻名的溪云阁么?”温卓轻轻“嗯”了一声,继而说道:“舍妹是封陵城绛罗香的掌柜……其实原本我家祖上便是经营胭脂铺子的,至于我是如何成为掌笔人的,这一节也没有什么好说。舍妹自小便跟着家父家母经营绛罗香,后来她听闻连溪有个姑娘制香手艺高超,便想着是否能向那姑娘学习些制香的手段,看是否能用在胭脂上头,好将家业发扬光大。”
说着,温卓又饮了一口烂柯,苦笑一声,道:“舍妹那时年纪还小,但我那时已经从上任掌笔人手中接手这支狂草狷,是以自然要护送舍妹前去连溪讨教。那时……闲雨她——啊,那位制香手艺高超的姑娘名唤纪闲雨,也即是后来溪云阁的掌柜。”百里辰点了点头,道:“纪掌柜的名号,我曾有耳闻。”
温卓轻叹一声,道:“那时闲雨她还未购下溪云阁,但制香的手艺已是远近闻名的了。那时舍妹虚心向她请教,她也乐于传授,而后她们二人也便成了闺中密友。我因是一介男子,若在闲雨家中住着难免要惹人闲话,也便只能在连溪的客栈中住着。是以她的事,全是舍妹一点一滴告知于我。闲雨她亦是自幼贫苦,之后历经了磨难受到一人拯救——”
百里辰奇道:“难道是——?”温卓苦笑一声,摇了摇头,道:“怎么可能是乐杨呢?”说着,顿了一顿,又道,“那是一名会制香的女侠,她从富贵人家手中救出了闲雨之后,为了能让闲雨维持生计,将制香的手艺传授于她。而后闲雨方才能够不再为生活所苦,可后来……她失却了恩师的联系,伤心了好一阵子,便是这个时候……该说是幸运好呢还是不幸好呢,至少乐杨这个混账陪她度过了最难熬的那一阵子——”
百里辰微微颔首,继而大饮了一口酒,又轻叹一声,道:“造化……”温卓轻叹一声,道:“舍妹说,乐杨虽有一身祖传的版筑本事,但因祖上得罪权贵而不得重用。他苦于空有一身技艺却无处发挥,呵,这也可算是人生至苦了吧。而当时乐杨已经潦倒之极,被权贵欺凌不说,更是负债累累,他也便这么自甘堕落,沉浸酒色之中。”
百里辰轻轻点了点头,道:“怪不得……方才瞧那乐小哥虽是身量魁梧,但精气却确实萎靡。我还道一人可悲苦至斯,却不曾料及原来他曾经这样糟践过自己的身子……”温卓沉默片刻,继而又道:“有一回,他被权贵追的无处可逃,便躲到荒山里头藏了起来。但荒山之中终究缺少果腹之物,无奈之下,他跑至离那座山最近的居所去行窃……好巧不巧的,那便是因无法在连溪之中寻得住所而暂居于荒山山脚的闲雨的家中。二人也便这么认识了……”
说至此处,温卓闷闷地叹了口气,又饮了一口酒,道:“闲雨因知晓这等被权贵欺凌的苦楚,因而对他愈发的怜惜起来。又将自己几年下来制香的积蓄拿了出来交予乐杨,除却还了欠下的种种债务之外,还有少许的富余。但这事是闲雨背着乐杨做的,她知道乐杨性子要强,若是将银钱直接给予乐杨,那定会被视作施舍……后来闲雨将富余的钱拿出,让乐杨北上,说是那边不会有人再识得他,也不会再有人妨碍他,他大可在那儿一展拳脚。”
温卓顿了一顿,又饮了一口烂柯,道:“乐杨原本不愿离开闲雨,虽然觉得自己兴许不配闲雨这一番好意,但还是鼓足了勇气向闲雨提了亲。闲雨自然不会不答应,但……一念及乐杨一身技艺就此埋没便觉可惜,便告诉乐杨待得他在外闯荡有成,再回来迎娶自己过门。不知道乐杨是否明白闲雨的一番苦心……他终究是去了,也向闲雨许下了重誓,之后便再也没有了音讯。”
百里辰轻叹一声,道:“竟会如此……”温卓轻叹一声,道:“闲雨对乐杨是因怜生爱,我对闲雨又何尝不是了?这些年闲雨一人如此拼搏,将溪云阁制香的手艺发扬光大,又要背负那样沉重的过去,我对她当真是……唉,三年前我来此处的时候,便听闻乐杨的名字,而后我自然前去打听了他的消息……”
百里辰道:“怎么样?”温卓摇了摇头,道:“他……做了朔安王的驸马。”百里辰惊道:“什么?!”温卓点了点头,道:“没错……我原也不愿相信……可是……事实便是如此。听说他先是去了双城路,却并不受当地之人待见,被傲雪宗的人欺凌之后,似乎有一名傲雪宗的弟子为他豁出性命而力保乐杨一展自己的技艺,而后……乐杨便开始在北方扬名立万。后来……他辗转至了朔安路,将此地一番改造之后,得朔安王赏识,便这么入了赘。因他本名有杨字,是以不再冠以杨姓,只是将他的名与姓调换了一番,现下便是杨乐驸马。可怜闲雨等他这么多年……没想到换来这么个结果,他如今位高权重,我自然不能杀他,但要我这么憋着这口气,我也绝不能忍受。”说罢,便将坛中酒尽数饮尽。
是时正是应了雪月交光之景,那一抹氤氲隐约了二人的面庞,也似乎隐约了温卓的愁苦。
苏息酒馆。
乐杨怔怔地望着手中的荆钗出了神,镜儿端了一碗酒来递予乐杨,道:“乐小哥,喝点酒暖暖身子吧。”说着,顿了一顿,又道,“这个荆钗买给是你夫人的么?”乐杨苦笑一声,将荆钗收回怀中,道:“我此生没有这样好的命去娶她。”说着,顿了一顿,打量了镜儿一眼,继而惨然道,“姑娘,若是有人以你的自由为凭依来交换你此生挚爱之人的性命,你会去换吗?”镜儿见他忽作惨色,不由有些奇怪,却还是轻轻点了点头,道:“我希望他活着,不管是不是会让他难过一阵子,但是只要他还活着……总会有希望的吧。”
乐杨听镜儿这样说,不由快慰地笑了笑,继而痛快地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继而起身道:“谢谢姑娘,即便你的同伴对我这般憎恶,你还是能对我这般好。但是……这世上没有乐杨了,只有杨乐。”说罢,摇了摇头,走出了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