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晌,李治才回过神来,轻声道:“你是说……十世之愿,仅凭此图,便可成?”
“若只凭此图,却未必可成,但若再加上陛下一番可动天地之意……却也未必不成。”袁天罡静静道:“有些时候,规条,便是为了让人打破的。”
李治屏息好一会儿,终于紧紧地握起了拳头。
……
同一时刻。
立政殿中。
媚娘有些讶然地看着明和:“你说今日治郎传了话儿来,不到立政殿了?”
“是。”
闻得明和之语,媚娘尚且未出什么声,一边儿的玉明便先笑了起来:“这倒是稀罕了……平素里只有主上传话儿说叫娘娘等,等着他来然后又因为什么急事来不得的……倒是头一次听到主上说,今日里定准了不来的。而且还这般早……”
明和看了看玉明,好一会儿才道:“听说,刚刚宣了袁大国师入内了。”
媚娘闻言,登时一怔:“袁天罡?宣了他?”
“是。”
下意识地,媚娘紧紧地攥住了手中的卷轴,好一会儿才道:“好,我知道了。”
“娘娘……”玉明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媚娘的神色之仓皇,是她从未见过的。
“传令,着秦鸣鹤觐见。”媚娘丢下手中卷轴,匆匆走向前殿。
……
片刻之后。
当秦鸣鹤来到媚娘面前时,很是吃了一惊——因为他从未见过这般惊慌的媚娘,他也从不曾想到,这个一直坚强如是的女子,竟会有这等神色出现。
“娘娘……”
“你们先退下。明和留下便可。”媚娘一句话,连玉氏姐妹也吃了一惊,看看彼此,正待开口,又听得媚娘道:“你们两人要看好了,立政殿正殿方圆五十步之内,不得有任何人停留。”
玉氏姐妹再看看彼此,心知媚娘此言,分明就是叫她们莫再擅自动意……但又奈何凤威难逆,只得低低应声是,便自退下。
过了一会儿,殿中便只剩下了他们三人。
看着这般架式,秦鸣鹤不由有些吃惊,他先是向媚娘行了一记礼,然后再待开口,却听得媚娘先道:“本宫问你话儿,你要实说,不许做伪,听明白了么?”
“是。”
“本宫问你,主……主上的身子……”媚娘迟疑了一下,才开口轻问。
秦鸣鹤闻言心中雪亮,然后便立道:“娘娘不必多虑,虽然为臣不知主上为何要召袁大国师入内,但想来却与寿年之事无关。一来主上为人,向不信天命,之前天竺僧之事便可知一二;二来,如今主上春秋正盛,如初升朝阳,虽则有些旧疾,却远不至当忧心寿年之事的时光。”
媚娘闻言,双肩微微松了下,却又不放心道:“若果如此,那为何前些日子,本宫听闻你给治郎的药,又加了几味药材?”
秦鸣鹤点头道:“确是加了几味,但都是些温补之药。为的是主上身子渐安,正该是时候行补,以填其伤虚之处。”
媚娘眉头一展,好一会儿才道:“如此,却是辛苦你了。”
接着,便叫明和去取了好些东西赏下,又续道:“接下来,若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娘娘且自安心,臣自知该当如何处置。”
秦鸣鹤一言即出,媚娘便也自安了好几分心思。
当秦鸣鹤离开之后,明和立刻上前一步,低声道:“娘娘,既然主上身子无恙,那为何……”
“本宫也不知……这些日子以来,治郎行事一发沉默。原来事事处处都与本宫商量,如今却……”她言至一半,便停下口,呆了好一会儿,才低道:“总之,接下来的日子,你要万分仔细,小心看着太极殿身边人的动静。特别是清和……虽然有些对不住他,可到底他是治郎如今最亲信的人了。”
明和沉默。
媚娘见他不答话,便轻道:“你是不是觉得,这样不太好?”
“……倒也无妨,只是觉得主上如此实在无必要,明明知道娘娘会去查问的,不是么?”明和有些困惑。
媚娘也沉默——她又何尝不曾想得到这一桩?但无论如何,眼下最紧要的,是要搞明白李治召了袁天罡入内,到底是为了什么。
而这个答案,却比她想象得还要早,还要快地到来。
大唐显庆三年三月初五。
太极宫。
立政殿中。
李治一早,便入了立政殿,来与媚娘同进早膳。
一碗雪耳羹下肚,他抬头便笑着欲问媚娘些话,却见媚娘怔怔呆呆地看着前方,不由有些担忧道:“怎么?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媚娘闻得他发问,方如梦初醒地抬头,看着他,好一会儿才淡淡一笑道:“无事,只是想着弘儿如今的学业,是一发精进了。”
李治点头,笑道:“正要跟你说这事呢。过些日子,罗韦国使者便至,听说带头的那一个,便是罗韦国小王子。年岁呢,算起来也与弘儿相当。我可是有些想法,就怕你不高兴。”
媚娘含笑道:“若是叫他们同岁的孩子相处,那是再好不过。只是不要动不动就谈些国事,年岁小小,便心累得紧便好。”
李治连说这个自然,又拿起一团玉尖糕道:“说到弘儿了,那贤儿与显儿便得早做打算了。毕竟孩子不小了,该入学的,入学,该开蒙的,开蒙。”
媚娘闻言,不忍笑道:“这时便说这些……也太早了些罢?”
李治却扬眉道:“怎么会早?哥哥都那般出众了,弟弟自然也不应当差太多。”
媚娘含笑,却只得应声称是。
李治又道:“不过呢,毕竟他们两个都小,也无须学那些经国治世之事……所以课业上想来是轻松的。”
try{mad1('gad2');}catch(ex){}媚娘一怔,立时会意,收起笑容道:“看来治郎……也觉得这两个孩子不学这些的好。”
“有些时候,有些事情,不做也罢,不知也好。”李治淡淡道:“否则,只会让孩子们无端端地被那些人教出了些野心来。”
李治一句话,却叫媚娘听得心沉,好半晌才道:“也是……有时,真的无知是福。”
夫妻二人沉默了一阵,李治突然开口发问:“听说你这几日里在找袁天罡。怎么了,你找他有什么事?”
媚娘闻得他发问,先是垂头一怔,接着快速抬头看他一眼,见他一脸平静,便低下头,不再说话。
李治叹了口气,伸手过去,将被她快搅凉了的羹又换了一碗,才递给她道:“你不必担心。我身子还好。只是……”
李治淡淡道:“只是有些事,我要问一问他。”
“若在平时,治郎不会信他的。”
“平时自然不会,可若涉及孩子们与你,那便得问了。”
李治淡淡一语,却叫媚娘目光一利:“孩子们?”
“……没什么。”李治笑了笑,轻道:“只是有些人,就算你饶了他,他还是会惦记着某些事。”
媚娘目光一转,便知其中深意,不由叹道:“是纪王,还是……”
“纪王弟不会那么直接。自然是越王兄。”李治垂头,轻叹了口气,搅了搅自己那份羹,好一会儿才道:“总之事态没有闹大,便是最好。只是……你也要小心些,莫叫那个越王妃钻着了你的空子,寻着了你的机会才是。”
媚娘一眯眼:“她?”
“她。”李治淡淡道:“若非是她,又有什么人,能将你旧年间的事情,查得如此清楚?甚至连你母亲之事,都能查得明明白白?”
媚娘神色微变:“母亲……”
“……你不必在意,我已下旨,封她一个荣国夫人的虚名,又给了你姐姐一个韩国夫人的号。然后叫卢光明设法把她们的出籍(相当于现在的户口资料)改了一改。如今的她,再也不是那个空有虚名的杨氏小姐,你姐姐自然也不是无名无份的……”李治说到这里,突然顿了口,抬头看着媚娘,好一会儿才低道:“总之,你是不必担心的。”
媚娘面色微有些苍白,突然省悟道:“所以……治郎这才要召袁大国师前来,替弘儿与显儿正名?”
“……总之就是这样,你不必担心了。舅舅此时正在尚书房中等我,我先行一步。”李治说完,便含笑轻轻抚了她的面颊一下,转身,离开。
媚娘呆呆坐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扬声直唤明和。
当明和一路小跑过来时,媚娘劈头直问一句话:“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关于贤儿的闲话在外面生传着?”
明和闻言,立时色变,好一会儿才嗫嚅道:“娘娘……”
“看来果然是贤儿了。”媚娘目光微红了一红,低声问:“到底是什么事?”
“……说是……有人说是殿下是……是娘娘的姐……”明和只说到这里,便再无语。
媚娘咬了咬牙,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她们二人,现在何处?”
“……却不知……只知主上把她们二人囚在一处外人不知的所在。”明和讷讷道。
媚娘闭目好半晌,才低声道:“传本宫口令,把她们二人找出来……限于明日落山之前。”
“是……”
片刻之后。
太极殿中。
正与李德奖说些什么的李治,听得一个影卫来报媚娘动向之后,立时便向后一瘫,闭目无言。
德奖看了看那影卫,便低道:“主上……”
“人何在?”李治闭目,好一会儿才低问。
“修真坊。”
李治点头,轻道:“那就有劳师傅,替朕将她们转到安平坊。”
“安……平坊?”李德奖心中猛地一抽,看着李治,有些犹豫。
“无妨……眼下还不到那等时候。”
李治睁开眼,看着有些不安的德奖,轻道:“毕竟她们是媚娘的亲人,无论再如何不堪,朕都不会轻易伤了她们。”
德奖低道:“明白了。”
“只是……这样的事情,如果再发生一次……”李治咬牙,轻道:“那就真的再也不能容得下她们了。”
听到李治这样的言语,李德奖全身不禁一抖。
是夜。
长安。
卫国公府中。
看着丈夫回来之后,心事重重的样子,素琴不禁有些担忧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李德奖看看她,又看看左右,便携了她的手,小步小步走入内室,然后对烛而坐,将今日李治在宫中与他的一番对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素琴。
素琴听毕,脸色微白,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主上这意思……是想……想要把那母女二人……”
李德奖点点头,又摇摇头,好一会儿才道:“眼下虽起了这心,却还不曾到这一步……只是,那对母女再这般不知死活下去,天子一怒,逆鳞一起,她们必难保全。”
素琴半晌无言,好一会儿才叹道:“也是姐姐前世的冤孽……怎么就摊上这等母姐!别的自且不提,这等事,她们怎么就能说得出口?而且人都被关在那儿了,还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还在这里兴风作浪,任人摆弄……”
李德奖叹道:“若她们是别人,那倒也好办了,可偏偏,她们一个是娘娘亲生的母亲,一个是她的姐姐……只怕……若是主上真的对她们动了手……便是娘娘再如何深明大义,再如
何对她们恨之入骨,也是难免夫妻生隙的。”
“所以断不能让主上动手。便是咱们来也不能让主上动手。”
try{mad1('gad2');}catch(ex){}“你莫这般胡思乱想,若是真到那一日,你也好,我也罢,都不能做这等事……”李德奖正色道:“别的不提,你愿意让娘娘恨你?”
素琴无言,好一会儿才道:“那又该如何呢?这样的人……真是……”
李德奖沉默半晌,也终无言以对。
次日午后。
太极宫中。
听闻素琴求见,原本心事重重的媚娘,很是欢喜,便起身而迎,姐妹二人见面之后,好是说笑了一阵,媚娘才复道:“说起来你这些日子也是不得闲,怎么今日便有空来看我?”
素琴笑了笑道:“想姐姐了,便不成么?”
媚娘失笑,点头连说妙极。于是便着人安排酒菜,二人自到后庭之中小坐。
酒过三巡,二人皆是粉面桃花之色,于是便停了杯,说些家常话儿。而这一来二去的,自然便提及了孩子们。
“说起来,主上也真是心急,素琴听说,昨日主上便着旨,要显儿贤儿一道开蒙入学了……这会不会太早了些?”
素琴含笑发问。
媚娘闻言,也是一笑道:“我也觉得有些早,可现在想来……其实早入学也好。身边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人,自然也就没有那么多……”
言至于此,她忽然住了口。
素琴知道她心思,于是轻声道:“姐姐实在不必为那些不干之人担心。毕竟她们……自己作下的事,也怪不得别人。”
媚娘沉默,好一会儿才道:“但愿如此。”
接着,她又像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一般,继续与素琴说说笑笑,可在素琴看来,她的眼神之中,却满是忧虑与悲伤。
……
近夜。
原本要留在太极宫中的素琴,因着听闻德奖又被召入宫中,惦记家中孩子,便向媚娘告辞。
媚娘自然是不舍得她走,但想了一想,终究还是放弃,由她而去。
马车粼粼行驶在长安的街道上,她却无心于此,只是想着心事。
很快,车马回了卫国公府。下车时,她的表情,已然回复了镇定与坚决。脚下的步子,也快了许多。步入内室之后,便摒退左右,坐在案几之前,微一思索,便提笔疾书。
不多时,一张小简已成,她看了一看,吹干墨迹,便小心卷起,以小筒贮之,封以火漆,再转身,从一侧小门走出。
后园之中,鸽架之前,她左右张望了片刻,见四下无人,便伸手去抓了一只灰色的小信鸽,将小筒装在鸽脚之上,轻轻抚了两下,拍拍鸽背,扬手放出。
灰色信鸽在夜色之中,几乎只闪了一下,便再不见踪影。而自出宫以来,便一直紧锁着的,她的眉头,也总算是微微舒展开来。
……
深夜。
长安。
长孙府中。
长孙无忌看着手上的小信筒,好一会儿沉默不语,良久才抬头看着面前那小侍道:“信鸽何府所出,你竟看不出来?”
“那鸽子极小,看着便未至当龄的。加之它又根本没有给下属拿住它的机会……所以……”小侍嗫嗫道:“连这信筒都不是下属取下来的,而是它自己扑扑楞楞地给甩下来的。它根本不曾停伫下脚。”
长孙无忌闻言,却轻轻一笑道:“果然……好一个无影无踪。”
他沉默片刻,又看着手上信筒,传令道:“知道了,你且下去,召魏神通上来听话。”
“是。”
不多时,一个精壮男子便走入房中,向着长孙无忌行了一礼,低道:“大人,您召神通前来,却是有什么事?”
“你去替老夫办一件事……”长孙无忌顿了顿,慢慢道:“安平坊有一家寿材坊,据说里面近日来了两位女客,你去查一查,看看那两位女客,到底在安平坊是否属留居……”
“是。”
……
次日。
午后,一大早,长孙无忌未及上朝,便听闻魏神通来报,立时便着令左右退下,只召了他前来问道:“可是有消息了?”
“是。正如大人所料,是前些日子夜里入的坊。不过,却不是走的正路。”魏神通低道:“寿材坊里有些门规,所以他们入货都是夜半时分。那母女二人,是借着入货的机会,躺在寿材坊里进去的。听说……直到后半夜,她们才醒来。”
长孙无忌又微眯一眯眼:“寿材坊这种地方,只怕她们一介女流,是要被吓坏了的罢?”
“正是。次日晨起,便听说那年轻的要借机逃走。不知为何却被发现,然后留了下来。如今是软禁在后院之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且还有许多高手把守着。看来,这寿材坊的主人,来头不小。”魏神通低道。
长孙无忌嗯了一声,又道:“不过便是高手,若是那二女有心逃出,也总是能逃得出来的罢?既然那位寿材坊的主人如此费心将她们囚禁,想来她们是有什么天大的罪孽在了。你也要盯着紧,不叫她们寻了机会走脱了,让那主人担心。”
“是。”
“不过……说起寿材坊,其实老夫倒是觉得,像她们这般的人活着,永远都会让人担心。你说是不是?”长孙无忌看着魏神通。
魏神通一怔,立时明了:“正是如此。大人不必担心,她们很快就不会再让任何人担心了。”
“那便好……只是既然那位主人不愿让她们永远安宁,却要费心费力地软禁着她们,想来是有什么不好动手的理由。你行事之时,也要多替那主人顾上一顾……何况寿材坊里若出了这等事,只怕以后生意也做不得了。给人家积些福罢!”
“属下明白!”魏神通立时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