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闱刚过,应试的士子们一部分动身返乡,一部分财力雄厚的留在京城等待放榜。城外的柳亭长桥日日可见杯酒送离人的景象,一首一首的送别诗问世。
两位纶巾士子互对鞠身,一人泪水连连,一人无语凝咽。这样的景象数日来多番上演,来往的行人中总有几个感情极为丰沛的,倾盖如故,别离伤悲。
金光的视线落在送别的士子身上,眼神渺远却早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离别总是令人格外伤感……”七夜站在金光身边,低声的喟叹。
金光涣散的眼神蓦地凝聚,回以毫无情绪的口气,“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七夜微微侧头注视着金光,“如果我不想散呢,”
他好像是随口一问,话中却意有所指,眼底藏着一抹暗光。
金光眼帘低垂,默不作声。他发现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心防在七夜的眼神里溃不成防。
这是他们离开无泪之城的第一天。素天心用自己的命洗去了莫邪剑身上的魔气为七夜换取了杀死干将的契机。最后竟然是燕红叶和七夜联手消灭了干将。
两者都是金光和七夜事先都没能想到的。
七夜毫不留情的骂素天心愚蠢,当初离开爱人时如何利落,却在仙道有成之时才发现自己放不下。该心软的时候心硬,该心硬的时候手软,简直是天下间最愚蠢的女人。七夜还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七世怨侣是源自一夕的诅咒,你就不用付责任了吗?”
那个时候干将大发魔威,七夜和金光都受了伤,流云和玄武更是岌岌可危,素天心却没有发挥散仙的真正实力。
这一点只有同为修真者的七夜和金光知道,所以七夜气急下口出恶言。
他们都没想到素天心竟然把干将引入铸剑室用自己的血洗去了莫邪剑的魔性。
同归于尽!
明明不必如此的……
她已经是散仙的修为,根本不需要用以命换命的方法。干将魂飞魄散的那刻,金光突然明白了。
一个人明明不必去死,却偏要寻思,只不过是因为她自己不想活了。
成百上千的岁月里她一个人孤独的寻找消灭自己心上人的方法,听那些或圆满或凄美的爱情故事,都是折磨。
也许她其实早就后悔当初那么轻易的离开爱人,求剑是真,借口见故人也许也是真,看见过去的恋人和表妹亲密相处她才恍然自己的道心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坚定。而且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送出去的*精英会成为一场悲剧的导火索。
她根本不应该回去,不,当初她就不应该离开。
如果可以她更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梦醒来,她和他还是一对神仙眷侣。
她怎么下得了手去消灭干将呢!消灭了,干将就再也不存在了,转世后的那个人不是他了,没有同样的记忆,没有同样情感,那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人了。消灭了成魔的干将,她爱的人也就彻底不存在了。
但是这一次她必须做出选择了。以前知道有无辜的人丧命在无泪之城,可是毕竟没有亲眼见到,现在不一样,她的良知做不到冷眼旁观这些年轻人送死,所以只能选择在今天完成很多年前就应该完成的责任。
由她开始的纷纷扰扰,就由她亲手结束。据说以身殉剑,可能身陨魂灭,又或许她也能保得一缕残魂附着剑上化为剑灵。无论哪一种都比现在更好。
要么和他一起魂飞魄散,要么留一缕没有感情记忆的残魂与他最后的杰作化为一体。
她早就应该这么做了。
干将消失之后,干将剑和突然出现的莫邪剑一起消失了。金光不知道素天心是否也魂飞魄散,他一直对素天心怀着戒备,之前也不认识她,可是她的结局总让金光想起自己在无泪之城做的那个梦。
那个受无泪之城煞气影响而产生的梦魇,好像素天心的死亡是一个不详的开始,预示着接下来的一切会如梦中一般发展。
“我们只是修真者,不是神仙,怎么能够让世事全部按照自己的心意发展呢?世事变幻莫测,我们能够做的只不过是在被命运推着前进的时候尽量顺从本心罢了。”这是七夜对他说的。哪怕他没有说出口,七夜却神奇的知道他心中所想。
无泪之城里唯一一件好事便是七夜在生死关头突然突破炼气期,一举筑基。
现在的七夜已经有了筑基期的修为,放眼两界,再无一人是他敌手。
踏出无泪之城,诸人站在岔道口。
“宗主……我和红叶还有大哥要去玄心正宗,你呢?”流云问的是金光,眼睛却盯着七夜。
蓝魔死后,无为就跟着素天心。现在连素天心都死了,无为干脆和自己唯一的亲人流云待在一块儿。
七夜凝视着金光:“你听见我讲的故事了吗?”
金光回答了流云的问题:“我也去。对了,以后不要再叫我宗主了。我早就已经不是宗主了。”
流云犹豫了一下,道:“那我以后怎么称呼你呢?金光上人?”
金光辞去宗主之位,然而玄心正宗内并没有明说他如今的位置。流云想了想觉得依照他师祖灵峰上人的例子称呼他比较合适。
灵峰上人是燕赤霞和诸葛青天的师傅,也是燕赤霞之前的玄心正宗宗主。两年前才去世。
谁料金光摇摇头。
流云为难:“那我该如何称呼你呢?”
这一次金光没有回答他,率先踏上回京城的路。
远远的,京城高大的城墙出现众人视野中。
七夜不知道第几次追问:“你听见我讲的故事了吗?”依旧没有得到答案。
无泪之城没有白昼黑夜,一行人估摸着困在那里的时间不短,具体是多久却是离开之后才知道。
半个月。
足够宁采臣心急如焚,也足够玄心正宗怀疑聂小倩私逃。若不是还有燕赤霞夫妇作保,云重几乎就要先灭宁采臣了以保证七世怨侣不会全部落入阴月皇朝之手。谁叫聂小倩是和那只雪妖一起失踪的呢?不怀疑阴月皇朝使坏简直就不是玄心正宗的门人。
京城暗潮汹涌。
阴月皇朝的人眼里玄心正宗也不清白。谁知道聂小倩和小雪是不是被某些人藏起来了?毕竟魔宫四处都找不到这二人的踪迹。别是玄心正宗贼喊捉贼吧?
七夜金光一行人刚踏进城门,该知道的便都知道了。
宁采臣和聂小倩抱在一起的时候,云重,白虎,朱雀,燕赤霞夫妇,镜无缘,魔宫四贤都前前后后的赶到此处,有幸围观了一对小情人悲喜交加的重逢。
一直粘着金光的七夜不可避免的被各自阵营的围着簇拥着,渐渐两人隔开越来越远。
如果不算之前为云重疗伤那次,金光离开京城足足半年,感觉却像有一百年那么就似的,云重脱下了劲装,身着金银丝线交错的法袍,头束紫金冠,脚踏七星靴,面色红润,威严庄重,和金光记忆中敦厚稳重的人几乎对不上了。只是云重开口说话时,亲热恭敬的口气让金光找到了熟悉的感觉。
余光在其余人身上划过,朱雀,白虎,燕赤霞和司马三娘都或多或少的有了变化。
人多口杂,金光没有说无泪之城的事。他不说,玄武和流云自然也没有说,一番寒暄,金光对云重道:“有些事现在不方便说,让大家先散了,暂时不要和魔宫起冲突,稍后再做打算。”刚说完他就意识到自己习惯性的用了命令的口气。
尽管口中说自己已经不是玄心正宗的宗主,结果却摆脱不了二十年的习性。
好在云重不介意金光的口气,立刻吩咐下去。玄心正宗的弟子们在各自师傅带领下很快离开了。另一边魔宫门人也在七夜的吩咐下各自离开,只留下镜无缘和魔宫四贤。
燕赤霞夫妇围着燕红叶嘘寒问暖,燕赤霞认出了诸葛无为,看着两兄弟站在一起欣慰不已。
玄武垂着头,黯然立于金光身后。
路上金光找了机会将玄武放出无泪之城。流云几人只当是偶遇,对他独身一人的情况虽然好奇,但观他神色,知趣的没问锦儿的下落。
朱雀拉拉玄武:“你怎么了?”
玄武勉强扯出个笑容,他想说没事,可是嘴巴张开那两个怎么也说不出来。
见朱雀满脸的担忧,他像小时候那样摸摸朱雀的头发,果然朱雀别扭的鼓起腮帮子,彷佛幼时,玄武的表情不由自主的柔和了两分。
门口的动静太大,院子里的宁母也走了出来。
七夜的视线落在宁母的身上。金光随即也看到了战战兢兢的宁母,他的视线不受控制的从宁母身上转到了七夜的身上。
七夜却不像往常那般第一时间察觉他的视线,而是怔怔的注视着宁母。
宁母仿佛察觉了七夜的视线,对上七夜的目光,打了个哆嗦躲在了宁采臣背后。
在宁母的眼里,玄心正宗也好,阴月皇朝也好,都不是好人,统统都是害的他们宁家家破人亡的仇人。孤儿寡母无力报仇,只有忍下仇恨。她活着唯一的期盼就是仅剩的儿子宁采臣能够平平安安的过日子。
金光再看向七夜的时候,七夜已经背过身去,看不见他的表情了。
“我有事要问宁大妈。”第一个开口的居然是燕红叶。
来别院的目的就是询问七夜的身世,最可能给他们正确答案的人只有宁母。眼下这么多人,金光觉得不是个合适的时机,没想到燕红叶已经迫不及待了。
聂小倩的心事又比流云等人多了一重,听见燕红叶咋然开口,心猛的提紧,指甲掐入了宁采臣胳膊的肉里。“嘶嘶……”宁采臣呻吟。
聂小倩哀求的望着燕红叶。
流云不忍道:“红叶,过一会儿再问吧。”
燕红叶皱着眉头,看在流云的份上,最后什么也没问。
金光不由得把目光投向被阴月皇朝门人簇拥着的七夜,七夜正听着镜无缘说话。他收回视线,对云重道:“我这次回来想先了结一件事。”
“圣君!这里是玄心正宗的地方,我们还是赶紧回魔宫吧。”
七夜拒绝了镜无缘的提议。“我尚有要事,镜老师你带着门人们回魔宫,等我了结了这边的事之后自然会回去。”
镜无缘不悦:“圣君这半年来屡次失踪,究竟是什么事跘住了圣君的脚步?”
金光的耳边响起七夜的传音:“我不想散,你听见我讲的故事了吗?”
云重的脚步随之顿住:“还有什么事吗?”
金光摇头,抬起脚步,朝宗门走去。
“圣君。”
七夜沉声道:“不用劝我了。”
“小倩,为什么收拾包袱?”宁采臣来叫聂小倩吃饭,却看见房间里一片凌乱,聂小倩的首饰堆叠在青色的方形包袱皮上。
“我们要走当然要收拾包袱。”聂小倩翻箱倒柜的收拾行李。“你的书带哪几本??衣服少带几件,银子带够就行了。”
宁采臣迷糊的点头。“咦?我们为什么要走?”
聂小倩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隙,流水般的月光撒进来,从她的角度能看见院子里两个放哨的玄心门人。她合拢窗户,烦躁道:“没有为什么,我们必须要走。”
宁采臣不解:“发生什么事了?我们走了,娘怎么办?玄心正宗的人一定会为难娘的,还有阴月皇朝的人。再说我们要走去哪儿呢?”
聂小倩道:“不会有人为难娘的——七夜哥哥会照顾她。采臣,你不要问我为什么,我现在什么都不能回答你,只要你跟我走就好了!”最后一句带着哭腔,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再次涌了出来。
宁采臣手足无措,顾不得问原因,一个劲儿的哄着聂小倩。
于此同时,云重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什么?出宗?!”
杏黄色的幔帐下金丝楠木的神牌上刻着玄心正宗四个字。玄心正宗当然不会供奉鬼神,金光跪在神龛前,出神的盯着神牌。
云重庆幸自己让弟子仆役都离开大殿,否则还不知明天这个消息散开是如何的石破天惊。他在金光背后走来走去:“出宗!为什么?宗主,发生了什么事?难道宗门内有人对你不敬?”
金光虽然辞位,但是离任的宗主在玄心正宗地位超然,按理说不会有人对他不敬,怎么突然说出宗呢?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从来没有前任宗主出宗的例子。
别说前宗主,玄心正宗成为玄门之首后,一百多年没有弟子主动要求出宗了。这一百多年来,只有不肖弟子被逐出门墙,哪个不是挤破头的想加入玄心正宗呢?
一定是他耳朵坏了!
作者有话要说:存稿告磬肿么破?!~~~~~~~~166阅读网